在川京天牢的乙子號牢房中關押的高安,自從進來后,也沒怎么說過話,每天按時地吃著牢飯,沒有多說過一句話。
他親眼看著成卯日從他對面的牢房中被提走,再也沒有回來過。
他聽獄卒說,成卯日被流放到了雍州,陛下終究是天恩浩蕩,并沒有取他性命;他也聽獄卒說了,鎮岳侯蕭澤如今已經代行宰相事了,他作為成卯日一黨,估計是沒有好果子吃了。
高安微微一笑,沒有什么反應。
又過了一天,他見到斜對面牢房中的成春被提走,也沒有再回來過。他聽獄卒說,成春在鬧市街頭被斬首示眾,自己也快要步他的后塵了。
高安依舊是微微一笑,沒有什么反應。
獄卒搖搖頭,本以為能看到高安驚慌失措的樣子,但面前這個人似乎只會微笑了。
“可憐,不會是瘋了吧?”
高安當然沒有瘋,他清楚的知道這一切會發生。
早在他從錦城偷偷出發,前往黔城,引導那里的守軍逼莫忠上書之時,他就預計到了這一切。
之后他回到錦城,默默看著蕭澤的馬車駛向川京。他知道,成卯日徹底完蛋了,蕭澤必定會為十萬征西軍報仇,成功奪回本就屬于自己的東西。而自己作為錦城義倉案最大的反派,在皇帝陛下的盛怒之下,會不會被一并處死了,也未可知。
果然,蕭澤到了川京后沒幾天,他就被抓進了錦城大牢,沒過多久,也被禁軍押到了川京的天牢。
說真的,當高安看到有人來抓自己時,倒是非常的開心。
“蕭大將軍,你真的成功了啊!”
面對川京陰暗濕冷的天牢,有些發霉的牢飯,甚至隨時會降臨的死亡威脅,高安倒是一點都不害怕——他知道,自己的使命已經完成了。
……
突然,獄卒打開牢門,讓他趕緊跪下,高安抬頭一看,這裹在陰影中的臉——是蕭澤。他趕忙跪下,倒不是因為獄卒的命令,而是十幾年前,在征西軍中養成的習慣。
蕭澤抬了抬手,示意獄卒出去。待獄卒離去后,蕭澤趕忙扶起高安,用手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
“高安,你受苦了?!?br/>
在牢中如同鐵人般的高安,聽到蕭澤的話,瞬間淚如雨下,他再次跪了下來,連連磕頭:
“大將軍哪里話,大將軍哪里話!為征西軍付出一切,是小人的責任,小人只是在完成本在六年前就該完成的使命罷了?!?br/>
這么多年過去了,高安還依舊保持著軍營中的稱呼。
“高安,征西軍這么多人中,我最對不起的就是你?!笔挐煽粗蛟诘厣系母甙玻f道:“我本以為,能夠在扳倒成卯日的同時,保住你的性命,但陛下……陛下一定要處死你,而且就定在一個時辰后,我已經全力勸說,但陛下這次非常頑固。高安,不如這樣,我現在就殺了這獄卒,帶你逃出去。只可惜你謀劃半生,下輩子無法再求得功名了……”
“大將軍?!备甙渤蹲×耸挐傻男渥?,制止了他:“大將軍試想,倘若在您來看望我之后,我就逃走了,那陛下會怎么看您,全天下人還怎么看您?您的新政還怎么實施,您的新征西軍還怎么組建?將軍,小人的命不值錢,就讓小人安然赴死吧。”
“不,我不能讓你死,你是老征西軍中唯一剩下的兄弟了?!?br/>
“大將軍!我是高安!錦城義倉巡查使高安!是殺害了村民陳九四、殺害劉小四、殺害盧家村村長的高安!是成卯日與成春的走狗高安!我不是什么征西軍的舊部,不是您的部下。大將軍,您快走吧!
這本就是我最后一項使命了,我也該去見見征西軍的老伙計們了,我到地下,一定告訴大伙,我們的大將軍替我們平反了,替我們報仇了!大將軍,您不能因為我壞了之后再次復興大商、造福百姓的計劃!我已經沒什么作用了,將軍,別再為我費心了,讓我赴死吧!”
說完,高安再次對著蕭澤磕頭,蕭澤放下了握著劍柄的手,長嘆了一口氣,瞬間掉下淚來:“難道當年橫掃西戎的十萬征西軍,真的只有我一個人活下去了嗎?”
“將軍,我已經完成了最后一項使命。最后戰勝成卯日的,依舊是征西軍!對于這一點,我無比自豪。此生能加入這支戰無不勝的鐵軍,遇到如此優秀的將軍,高安無憾了!”
“征西軍正營總賬房副使高安,完成任務,向您告別!”
蕭澤聽到這段話,向高安跪了下去,深深地拜了一拜:
“征西軍鎮岳大將軍蕭澤宣布,任務完成,你做的很好!”
——這是十幾年前,蕭澤擔任大將軍時,表揚部下時用的常用句式。
說完,蕭澤離開了牢房。
……
馬上就要死了,高安,你后悔嗎?
既然馬上就要被處斬了,高安端坐在牢房之中,閉著眼,開始回憶自己的一生。
高安不記得自己是什么時候生的了,在他看來,這不重要。他有記憶起,他便沒有父親,他的母親是一個妓女,她也不知道高安是誰的孩子。母親的習慣是將金銀財帛放在高處安放起來,便以此為名,叫他高安。
在二十七歲之前,高安呆在涼城一事無成。高安家里窮,沒有錢供他讀四書五經,他便只好跟著隔壁的金店老板學算賬,一共學了十幾年,練就了縱使千萬,毫厘不差的功夫。此時由于征西軍的到來,涼城獲得了長期的和平,高安便拜別母親,來到了征西軍中效力,成為了這十萬鐵軍中的一員。
再后來,高安被安排到成卯日身邊,他有了更多的錢財,獲得了更高的官職,他將母親接到川京供養。
之后便是紫微四十七年的涼城之變,十萬征西軍被成卯日毀于一旦,他選擇了隱忍,因為他知道,此時不是報仇的機會。兩年后,蕭澤被擠出朝廷,他上書痛罵蕭澤,他知道,罵一個對自己有知遇之恩的人,哪怕是演戲,也很難,但他依舊這么做了,并以此獲得了成卯日的信任。
紫微五十二年春,母親去世了,高安沒有了后顧之憂,依靠這幾年在朝中攢下的勢力與人脈,與蕭澤合作,徹底扳倒了成卯日,為十萬征西軍平反。
嘆曰:
忍辱負重,假對矛頭向伯樂。
臥薪嘗膽,一人之能除巨惡。
……
高安被押往刑場,刑場就設在天牢的門口。
高安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走得很堅定。
我問你,高安,你此時在想什么?
我想到了很久以前,蕭將軍打發我去成卯日那里時的那句話,他對我的背影說:“高安,若是能在朝中謀得一官半職,記得多照看征西軍?!?br/>
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我想也沒想,回答道:“是,將軍!高安定不辱使命!”
你把這句話當成了任務嗎?
我為征西軍做事,這當然就是任務。還好,雖然遲了些,但我把任務完成得很好。
高安,以這種萬人唾罵的方式死去,你心有不甘嗎?
既然完成了征西軍交給我的任務,報了仇,我便沒有不甘。
縱使萬人唾罵,縱使遺臭萬年,我又有何懼!
高安,你就要死了,已經在那劊子手的屠刀之下了,你還有什么想說的話嗎?
如果有,那便是:
“此生無悔加入了征西軍,來世我還做將軍的馬前卒!”
既然你已經有了覺悟,那安心上路吧。
……
劊子手拔出了刀,在刀面上噴了一口酒。
魏凜與徐瀟瀟混在人群之中,揪心地看著這一幕——他們雖然知道這個結果,知道這是完成蕭澤的計劃必要的犧牲,但依舊于心不忍。魏凜甚至已經把手放在了紫竹劍上,想要去救下這個被萬人唾罵的人。
“魏凜,整個計劃中最悲戚的就是高安吧,忍辱負重,扳倒成卯日,最終卻被定為成卯日的同黨,在萬人唾罵聲中行刑。在蕭澤的計劃中,他是在計劃一開始就注定會死的人,高安居然真的能做到安然赴死。難道真的是一將功成萬骨枯嗎?”
魏凜沒有說話,仔細地看著臺上劊子手的動作。
……
當屠刀接近高安的脖頸時,一把閃著青光的三刃劍從人群中飛出,擊退了劊子手的刀。
一個蒙著面的紫袍人不知從何處躍到刑臺上,割斷了捆綁著高安的繩子,一手提著他,一手握著劍,以高超的輕功水平跳上了周圍的一幢高樓,消失在眾人的視野之中。
守在刑臺周圍的禁軍大統領公孫起驚訝地看著這一切:
“這等輕功,簡直是難以置信,我大商境內居然有如此高手!赤云,禁軍中你輕功最好,你追上去!”
穿著紅衣的赤云輕輕點了點頭,也躍上了那幢高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