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京的春夜又冷又潮，像一塊厚重的濕手帕，按壓在人的心上。鎮岳府中，蕭侯的臥室燈火通明，燒著炭盆，寒氣還是一股腦地往魏凜的衣服縫隙里鉆。
    蕭澤依舊鎮定自若地用鐵鉗翻動著炭火，仿佛剛剛他說出的驚天秘密，只是他信口胡謅的驚悚故事一樣。
    當魏凜質問他為什么那么做時，蕭澤也只是用正義二字進行回答。
    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徐瀟瀟驚呆了，這個為了計劃不惜殺了十數人的政治陰謀家，如今居然開始談起正義二字，真是何其可笑。
    “我剛剛說過，如果二位覺得我做的不對，大可一劍殺了我，我絕不反抗。但在這之前，如果二位真的想殺我，我想問問二位，我不對在何處？”
    “無端奪取無辜者的性命，自然不對！”
    “如今我是給了二位審判我的權利，二位在這種處境下才能說出這種話。那我請二位回答我，無數死在蠻族屠刀下的邊民，他們是不是無辜者？無數被成卯日苛政壓迫的百姓，他們是不是無辜者？無數治世能臣得不到重用，他們是不是無辜者？徐姑娘不會是想說，成卯日并沒有親手殺人，他就不用為那些無辜者的性命負責？而我親手殺人了，所以我才是是真正的兇手？”
    “成卯日的作惡并不能成為你作惡的擋箭牌，他固然作惡多端，但你也殺死了那些無辜的人，難道你不應該受到懲罰嗎？”
    “如今竟開始論起我應該受到處罰了，那我想請問二位，我受到但懲罰應該由誰來定？”
    “自有《大商律》在此！”
    “如果《大商律》真的能起到作用，那成卯日在八年前弄權，在六年前陷害十萬征西軍的時候，早就該死了。但為何他能活到現在？為何《大商律》不去處罰他？如果《大商律》真的能起到作用，我何苦用此等手段去扳倒他！難道二位想說，成卯日是奸相，所以可以不受法律的制裁；我是忠臣，所以應當遵守這法律嗎？”
    “既然法律治不了你，自有商帝可以制裁你。”
    “商帝？”蕭澤突然爆發出一陣冷笑：“我說句大不敬的話，皇帝陛下要是真的是個正義之士，他早就該懲處成卯日了。陛下之所以一直放任他，不就是因為成卯日能幫他穩定朝政，讓他享清福嗎？按照你們的標準，皇帝陛下也算是個不義之人。你們如今居然指望不義之人去執掌正義，是不是顯得太可笑了？”
    “既然商帝治不了你，難道你就不怕天理嗎？”
    聽到這句話，蕭澤的瞳孔急劇收縮，臉色瞬間變得蒼白。他握緊拳頭，仿佛在下壓一種情緒，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反駁道：
    “天道？天道？你們真的相信他存在嗎？”
    魏凜瞥了徐瀟瀟一眼，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蕭澤。徐瀟瀟看著地面，也一言不發。
    “天道，我真希望它是存在的。”蕭澤嘆了一口氣，繼續說道：
    “如果天道是存在的，那我的一雙兒女六年前就不會死在北齊；如果天道是存在的，十萬保家衛國的征西軍就不會尸骨無存；如果天道是存在的，我就不必為了實現我心中的正義去殺那些無辜的人。
    “我曾經也是相信天道，多么希望天上直接劈下一道閃電，把那些有罪的通通殺死。直到最后我才發現，它并不存在，它只是被迫害人的希望，它只是得不到正義人的吶喊，它只是無數受盡苦難的正義之士的期盼！
    古語有云，天道，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我曾經半生都將它當成至理名言，后來發現，這全都是放屁，這全都是那些對于現狀無力反抗的人絕望的掙扎罷。十萬征西軍，那是我的十萬兄弟姐妹，他們的仇，既然天道沒法幫我報，那我就自己來。天道既然不存在，那我自然要替天行道！”
    “蕭侯，那死在你劍下的無辜者，等你去世的那天，到地下你如何去面對他們？”
    “我對他們確實有愧，但我不得不這么做，我寧愿去接受那十幾個人唾罵，也不愿意再看到征西軍們絕望的眼神，不愿意看到那些死于成卯日壓迫，問我為何不替他們做主的百姓！”
    “難道你做的這些，就不怕西商的百姓恨你嗎？”
    “恨我？難道他們喜歡壓迫他們，縱容蠻族侵略他們的成卯日？我今日起代行宰相事，明日就打算頒布政策減免苛捐雜稅，再過幾日就準備出征西戎，重新建立我大商的邊境防線，保衛邊民安全。在百姓眼中，我就是救世主，就是正義的代表，我戰勝了邪惡的成卯日，將帶給他們更加美好的生活，僅此而已。即使他們所有人都知道，我殺了十幾個無辜的人扳倒了成卯日，他們真的會為這十幾條人命，來讓我下臺嗎？人都是自私的，這西商上下的所有百姓都是一樣，不會因為這完全不認識的十幾個人的性命，鬧出什么大的動靜。
    魏公子，徐姑娘，倘若你們在我的位置，你們會怎么做？你們有沒有什么更好的方法，既能扳倒成卯日，又能為十萬征西軍平反，也能鞏固邊疆保護我大商治下的百姓？你們可能會覺得我沒有資格談正義二字，但我也告訴你們，我在踐行我自己的正義，也就是大多數人的正義，在踐行正義的過程中，做出些不義之事，在我看來無關緊要。殺一人能救萬人，換做是你們，你們會動手嗎？
    現在，我賦予你們審判我的權利，如果二位覺得我做的不對，那就殺了我，如果二位覺得我做的沒有問題，就請離開吧。”
    蕭澤面帶微笑地說完了這段話，指了指自己的咽喉：
    “如果要動手，割這里最快，不會有什么痛苦。”
    徐瀟瀟迅速抽出魏凜背上的紫竹劍，抵住了蕭澤的左胸口。蕭澤依舊面帶微笑，并沒有召來青霜劍進行抵御。
    徐瀟瀟用紫竹劍抵了一會，默默又把劍放回魏凜的背上。
    “蕭侯，如果是我，我也想不到更好的辦法……甚至可以說，你這樣做，已經做到了最小的犧牲。你在陳家村斷糧后，馬上將自己府中的糧食運過去，也是為了減少他們的死亡吧……”
    蕭澤沒有說話。
    “魏凜，我們走。”徐瀟瀟三步并作兩步，率先跳到了鎮岳府的圍墻之上，倏爾就不見了。
    魏凜遲疑了一下，再臨走前回頭看了一眼蕭侯。
    此時他不再像一個無與倫比的政治陰謀家，倒像是一個憂國憂民的忠臣。
    魏凜思忖了一會，鄭重地向蕭澤行了一禮：
    “西商百姓，就全仗蕭侯了。”
    蕭侯輕輕地點了點頭，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