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討厭火。從小就是。

　　或許是很久很久以前曾被打火機的細小火苗燙破過手指，或許是燒烤時突然躥起來的火舌舔掉了衣角，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總之我厭惡一切有關“火”的東西。刺眼的陽光，花里胡哨的煙花，熾紅的鐵。

　　我習慣于陰天坐在不開燈的房間里愣神。小時候我一度認為這世上最大的天敵就是插在生日蛋糕上的蠟燭，盡管它們早已熄滅了，孤零零地萎下來，撒了一地的飛灰，比磕掉牙的工蟻還沒有殺傷力。

　　可我還是厭惡它們。就像我每次吹滅蠟燭時一閉上眼，腦子里就出現自己被燒成一團焦炭的模樣。

　　灰白的是我的骨，支離破碎的則是我永遠粘不好的翅膀。

　　﹉

　　隔挺遠聽見里屋噼里啪啦一陣響，我就預感大事不好。一進房間，果然看見歐泊蹲在茶幾上，烏黑的長尾巴在半空中晃來晃去的，扭過臉，用一黃一藍的眼珠盯著我，然后軟聲軟氣喵了一聲。

　　每當這廝扮乖，準是剛闖完大禍。再往地上一看，花梨木的小匣子摔了個四分五裂，里面的玉嘴煙斗飛得老遠，剛好磕在茶幾腿兒上，直接斷成了兩截。一半滾到沙發底下，一半可憐巴巴地躺在地毯上。

　　我努力扶穩眼鏡，順手撈了一把貓:“給我過來，小混賬。”

　　歐泊乖巧地一喵，然后影子似的從邊兒上跳了過去，我費了半天勁兒把毛撣下去，感覺眼前有點花。撿起地上被無辜腰斬的玉嘴煙斗，心疼得差點閉過氣去。好一棵被連根拔起的搖錢樹，也不知道還能不能粘上。

　　行吧，比起煙斗，還是貓重要。只不過該找天抽它一頓了。

　　我弓著腰掃了半天的碎瓷片兒，一抬頭眼前直發黑。這邊還沒消停，客廳又開始作妖，短信提示音叮呤咣啷響個沒完沒了。沒好氣地打開一看，討論組里刷屏似的廣告。

　　其中一大半都是艾特我的，題頭是“暑假最想要開啟的一百場旅行”。

　　去他的一百場旅行。我只想在家睡一百天的覺。

　　手機一扔萬事皆空，正想回去收拾殘局，又是叮呤咣啷一陣響，搞得我心煩意亂。正想干脆利落關了機，就看見語音聊天框里幾個大字:“你最最親愛的北北同學。”

　　我不耐煩地點開，邵正北頂著一張油光锃亮的臉貼了上來，沖我齜牙咧嘴:“親愛的食譜小朋友，行李箱收拾好了嗎？”

　　我沒好氣道:“收拾個屁。”

　　“口吐狂言，你的祖傳矜持呢，”紹正北一臉痛心疾首，“我就知道你沒看我為你精心設計的宅狗復出計劃。”

　　“有事快放，沒事我睡覺去了。”我溫聲道，“給你三秒。三，二……”

　　“長途旅游去不去？”邵正北大方地一揮手，我看見他狐貍臉皮上的口紅印，不知道哪個新女友剛印上去的，“機票我包，苦力你來。”

　　“不去。”我直截了當道，“不好意思，我得看家。”

　　這話倒也不假。我不愛出門是事實，但其中大部分原因是我真的得看家，就憑那滿屋子的舊煙斗，我也十天半個月閑不下來。

　　聽說我爸年輕時候是個搞攝影的，仗著年少輕狂沒少揮霍金錢，一年到頭不沾家，紀念品擺了一別墅，楚女士是個資深考古學家，倆人不知怎么的就認識了，浪漫愛情史能編八本書。但我既沒看見過那所謂堆滿了整棟別墅的紀念品，也沒見過樣本和活化石，我對于親生父母的印象不過是落滿灰的空房間，還有幾冊泛黃卷邊兒了的旅行合照。

　　二十年前他們不分緣由地離了婚，時宴在一次遠行中離奇失蹤，楚瀟湘頭也不回地出了國。后來再沒有人見過他們。

　　對于未曾謀過幾回面的人，我個人內心并沒什么波瀾，畢竟人生是一回事兒，兩個人在一起的人生又是一回事兒。各走各的人生本是天意難違，能管好自己的事也算人生一大成就了。

　　聽陳叔說“時溥煬”這名還是我爸親自取的，因為有個過路的算命先生曾說我命里多災多難，缺水又缺火。實際上念起來奇怪得很，像把好好的人扔進沸水里撲騰似的。

　　陳叔——陳家慈，我愛叫他陳叔。他祖上是開典當行的，到了他們那輩人，改成了開銀行，但不礙事，老本行還是繼續干。典當行轉手到他手里，勉強支撐著沒關門，只是這些年生意不好做，權當副業開著玩玩——然后他就總琢磨著拿我充苦力。

　　陳叔是個老古玩，花鳥市場就是他老家，我從小被他扔進古玩街里，雖然懵懵懂懂的，但也見過不少事，算是半個內行人。后來他生意上有事沒事總愛帶著我，半推半就的想把他那典當行留給我，不管怎么說，他待我不薄。

　　亂是亂了點，但生活還是充實的。我下了樓，樓下就是典當行的門市房，老舊的書柜蔓延到墻壁上，顯得本來寬敞的屋子擁擠異常，玻璃門前放著個有年頭的擺鐘，整點，鐺鐺地開始響。這典當行全名“陳記典當行”，開在商業街的最里頭，被兩條復古的對角巷夾著，頗有點神秘的味道。

　　邵正北跟個復讀機似的磨我耳根:“食譜同學啊，聽爺一句勸，你天天待在家，弱不禁風，萬一哪天遇到幾個搶劫的，你……”

　　我蹲在柜臺底下翻了半天的賬本，沒翻著，怒火中燒道:“靠，去哪了？”

　　“什么去哪？”邵正北一聽就樂了，“你終于想開了……”

　　然后他嘰里呱啦說了一長串英文，我就聽懂了個“倫敦”，于是不假思索道:“不想去。”

　　邵正北嘖了一聲:“我還沒說完呢好嗎，先到倫敦待幾天，然后直飛百慕大群……”

　　“哪？”我沒聽清，“你再說一遍”

　　“百慕大群島。”他一臉興奮道。

　　“那更不去。”我沒好氣道，“你是帶我殉情去嗎？”

　　就算我不常出門，亂七八糟的新聞還是聽過不少的。總之這地方玄之又玄，我一個連高空游樂設施都從來不坐的人打死不會以身試險。

　　邵正北一聽就不樂意了，開始朝我翻白眼:“我說食譜同學，這都幾幾年了，你還這么唯心？給句準話，你就說你到底從不從吧……”

　　我被他氣笑了:“我就不……”

　　“跟爺出去玩幾天，我就把上次生日我舅送我那塊奇楠木給你。”

　　“去。”我把好不容易從沙發底下扯出來的賬本往桌上一拍，爽快道，“什么時候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