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豪八十萬拍下的刀,是把日本刀。</br> 當夷光問他刀的來歷時,土豪想糊弄過去,他啰里啰嗦繞了一個大圈子。</br> 夷光:“說實話,不要說廢話。”</br> 他坐在土豪對面,半盤坐的姿勢,隨意搭著手,眼神陰郁。</br> 海吹紗還未見過這種神態下的夷光,有些可怕,他不茍言笑的樣子和平時溫溫柔柔的樣子截然相反,看他一眼,腦袋頂就似有什么東西按著,讓人大氣不敢出。</br> 轉念一想,菩薩低眉,金剛怒目,恩威并施才可伏魔,他有可怕的一面也就能理解了。</br> 土豪一腦門汗,他低垂著頭,囁嚅道:“我家孩子喜歡這個……”</br> 原來,他是個東洋文化愛好者,投資了商業街后,接觸過幾個東洋來的商人,幾次來往后,看上了東洋的那一套框架。</br> “我看人家那套禮節,特有儀式感。”土豪說。</br> 有個東洋商人在啟明旁邊的城市買了套房,有了個固定住所,裝潢風格也是和式風。有次土豪去他家做客,見那商人穿著東洋古裝,榻榻米上請他吃日料,背后掛著幾個忠勇大字,下頭擱著刀夾兵甲,土豪艷羨不已。</br> 海吹紗聽出來了,直接戳穿了他:“日本□□?你羨慕那個?”</br> 土豪沒辦法再掩飾,只好羞憤地點了幾下頭。</br> “我開礦發家的,這些年國家不讓私人挖礦了,但老本行一時半會兒我也不舍得丟,手底下必須要有幾個小弟……但跟人家正規的比起來,老覺得差點意思。后來我就想,學一學人家的幫派文化,也搞個尊卑有序進門給個下馬威什么的……這不就屋里缺把刀……”</br> 海吹紗打定了主意,要讓他從醫院出去,就進警局。</br> 土豪喜歡那種東洋調調后,大肆改裝自己家,還托人去各大市場搜尋有歷史淵源的東洋古董。</br> 大多收的都是刀,但他對這個一知半解,統稱他們為武-士-刀。</br> 海吹紗:“你……什么文化水平?”</br> “初中輟學。”土豪如此回答。</br> 海吹紗不解:“初中歷史但凡看了,也不至于捧著一把臭日本刀當寶!”</br> 總之,喜歡武-士-刀的土豪,這幾年收藏了不少刀,至于來歷,他說,他從不會細想。</br> 這把八十萬的刀,是去年年底在地下市場拍下的,刀名叫次郎妖刀,說是一個叫宮村次郎的武士用過的刀,又道這刀下魂破百,因此刀刃極其鋒利,殺氣十足,起拍價非常高。</br> “你知道它殺過人,你還買?”</br> “就是知道殺過人才買。”土豪抱頭道,“他們說收購刀有個講究,見過血的才能鎮宅,能壓住你手下的人。見血越多越霸道,能助威風……”</br> 這就純屬腦子有病了。</br> 夷光道:“你沒交待清楚,有些事,我不是要你說給我聽。你的所有想法,我都知道,我只是要你如實將它們講出來。”</br> “真沒了!”土豪道,“我真的就買了一把小日本的刀而已……”</br> 夷光說:“你要講出來,我才能給你解這個咒。”</br> 土豪:“大仙兒,我真沒有什么要講的了!”</br> 夷光目光冰冷:“那么,我來問,你來回答。”</br> 夷光開口,就把海吹紗驚住了。</br> “拍賣會的名字,叫什么?”</br> 土豪雙手扒拉著臉,最終,低聲回答道:“戰犯……寶刀拾遺拍賣會。”</br> “這把刀,拍賣會上,有跟你介紹來歷嗎?”</br> 土豪焦慮地沉默著,好久之后,他自暴自棄道:“你不是都知道了嗎!你不是都算出來了嗎?!你不全部都看見了嗎!這不就結了,為什么還要我來說!”</br> 夷光:“說出來,無論氣憤還是丟臉,抑或是愧疚,我都要你現在說出來,清清楚楚的說出來,給自己聽。”</br> 土豪瀕臨崩潰,仰天大叫,發泄著復雜的情緒,最后,他認命地跌坐回椅子上,頹然道:“知道。這刀是那小日本家傳的寶刀,最后一位主人叫宮村次郎,是個戰犯,后來死在戰場上,這把刀就被咱們的人給撿了,再后來那人當了漢奸,沒錢了,又把刀賣回了日本……”</br> 夷光淡淡道:“他們也告訴了你,這把刀為什么會在這里拍賣,是吧?”</br> 土豪幾乎把頭低到了桌面下,小聲道:“說是殺人太多,日本那邊鎮不住,只能拿到中國大陸,地大物博的,找個雄主就壓住……”</br> 聽他竟然信這種說法,海吹紗忍不住罵了一句,罵得很干脆且難聽,夷光摸了摸耳朵,也沒說什么。</br> “所以你就來做這個‘雄主’了?”</br> 土豪道:“是。”</br> 夷光又道:“話這次是講完了,但還有不準確的地方。拍賣會上,那個日本商人是不是一早就告訴你,這刀殺的人,是什么人?”</br> “……”土豪從牙縫中擠出三個字,“中國人。”</br> “你當時怎么回復那個商人的?”</br> “我說……”土豪道,“那都是幾百年前的舊事,兄弟沒有隔夜仇,誰還沒個打架的時候,都過去了……友誼第一。”</br> 幾百年前?</br> 隔夜仇?</br> 都過去了?</br> 海吹紗滔天怒火,一時間梗在胸中,不知從哪發泄。</br> 氣他無知?還是氣他以如此輕浮的態度對待中華民族最沉痛的那段歷史?</br> “咣當”一聲,海吹紗踹歪了桌子,摔門離開。</br> 夷光指著門道:“她的反應,才是正常人的反應。”</br> 又指著土豪道:“而你,就是因為腦袋空空且活得太輕松,才能輕描淡寫的說出這種缺德話。”</br> 土豪臉色黑紅,眼神躲躲閃閃:“我就想……咱們都中日友好這么多年了,而且說是侵華,可人家又沒殺我家的人,我奶奶戰爭年代活得挺好,所以我跟他們沒啥仇的……”</br> 夷光的目光極其可怕,土豪感覺自己的喉嚨都要被他冰封住,再也說不下去了。</br> “其實你心底知道自己做得不對,但你不在乎。”夷光說,“你不在乎,是因為這種疼痛,沒痛在你身上,所以你漠視它,甚至去踐踏這份苦痛。”</br> “有的人,通過只言片語,就能體會到歷史的悲痛。而也有一些人,自己不真正的痛上一痛,就不會感同身受,甚至覺得他人銘記疼痛提醒自己,也都是虛假且無趣的。”</br> 夷光道:“無知并非無畏,而是極其危險。你的兒子,你的子孫后輩,都要為你現在的無知付出代價,他們會繼續麻木下去,不尊生命,不敬歷史,一味崇強,崇尚暴力……可悲,真的可悲。”</br> 狐貍嘆息。</br> 土豪不知聽進去了多少。</br> 夷光早就知道,他這番話并不能打動土豪,甚至無法令他真正的明白和理解。</br> “慶幸的是,孩子還來得及拯救,希望不晚。”</br> 夷光把刀放在土豪面前。</br> “刀下的亡魂,一直都在提醒你和你的家人,后人如此,疼的不是你們,而是被遺忘被抹去的他們。”夷光道,“今晚,你和這把刀同眠吧。”</br> “我一個旁觀者,三兩句話也無法讓你醒悟,還是讓他們親自來同你講道理吧。”</br> 夷光叩指,敲了敲刀面。</br> 百余亡魂從刀面中鉆出。</br> 那是數十年前,喪生刀下的苦難同胞,有和土豪年歲差不多大的,也有與他奶奶年齡差不多的,還有比他的兒子年齡還要小的。</br> 他們睜著眼睛,沉默地看向土豪,眼中沒有對后人的恨,只有無盡的悲涼。</br> “想說什么就說吧。”夷光微微欠身,對亡魂們說道,“用什么方式都好,我把他留給你們了。”</br> “而你。”夷光拍了拍土豪的肩膀,“一晚時間,聽一聽他們的痛吧。”</br> 土豪抓住他的尾巴,求他把這些人收走。</br>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大仙,大仙你不能……”</br> 夷光推開他,鎖上了門。</br> 門內,土豪不間斷的嘶吼和慘叫著。</br> 他抱著頭,蜷縮在墻角,可那些亡靈會一個接一個的附在他身上,他們臨死前的親身經歷,也都印刻在了土豪的魂魄中。</br> 感同身受,</br> 感同身受。</br> 那一夜,昆侖西院的小房間內,哀嚎聲不絕。</br> 海吹紗睡不著,站在西院的后花園,仰頭數星星。</br> 夷光的尾巴卷住了她的手,暖洋洋的。</br> “好冷啊,站在外面干什么?”他把尾巴都給了海吹紗,甚至愿意給她當圍脖,自己卻抱著手臂,瑟瑟發抖。</br> “沒什么,就是睡不著。”海吹紗道。</br> “這怎么可以呢?”狐貍尾巴卷著她的腰,強行拉她回值班室,給她倒了杯熱水暖手。</br> 值班室很安靜,離這么遠,還能聽到土豪的痛哭聲。</br> 好半晌,海吹紗道:“能……陪我聊聊嗎?”</br> “可以啊。”狐貍順勢坐了下來,“你看起來很需要有人陪著,想說什么就說吧。”</br> “我……有時候遇到一些人,一些……就像那個男的一樣的人,我就很想按著他們的腦袋,讓他們重新回學校讀書……但我知道,根本沒用。”海吹紗失落道。</br> “這個世界,細想都是些不順心的事,令人憤怒,令人氣憤,可我卻無能為力,好像能做的,只剩下生氣……”</br> “抬頭看。”狐貍捧住她的臉,“有人往高處看,有人往低處看。看高,是天,入目一場空。看低是地,入目滿瘡痍。”</br> 他目光溫柔細膩,點點含光:“不高不低,不卑不亢去正視它,才是人間。”</br> 海吹紗愣了許久,呆呆握住他的手,愣道:“你……說話真的,好玄。”</br> “你能聽懂就好,我知道你可以的。”夷光笑道。</br> 愣了會兒,海吹紗回神,忽然紅了臉,松開他的手,尷尬片刻,問道:“對了,那個刀的咒,是什么咒?”</br> “不算咒。只是國仇家恨未被銘記,那些亡魂心傷罷了。”</br> “說句違反醫德的話。”海吹紗道,“那對父子倆,就該帶著這傷,一輩子疼下去。”</br> “這倒不必。”夷光笑道,“比起單純的銘記疼痛,這些先輩們,還是更希望他們得了教訓,能因此踏上正道……尤其是那個孩子。”</br> “他們想要每一個后輩,都能好好活著,平平安安走人間正道。”</br> 這樣,才不辜負他們守護的這片大好河山。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