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紗輕輕飄起,身后有了響動,海吹紗回頭,裂縫中,擠出幾條尾巴。</br> 尾巴有毛,狀似狐貍的,露出來的,有三條。</br> 三條尾巴奮力將地縫撕扯大了些。</br> 西院住院部很安靜。</br> 此時此刻,這只未露面的妖,并沒有釋放煞氣,也沒有殺意。</br> 沒有殺意的妖,說話也很有條理,應該是個神智清明的妖。</br> 而且,他還知道海吹紗是喬家后人。</br> 妖鬼界對橋梁四大醫家的后人,一向是很敬重的,還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梅孫喬海,不殺。</br> 海吹紗判斷無危險后,腳微微挪動半步。</br> 見那些尾巴如此努力的樣子,她忽然想伸手幫“它們”一把。</br> 海吹紗這么想,也這么做了。</br> 她的手拉住了他的尾巴</br> 尾巴猛地一滯,從地縫中悶悶傳來一聲:“多謝。”</br> 海吹紗與尾巴一起用力,效果顯著。</br> 地底傳來鎖鏈滑動的聲音。</br> “先別拉,稍等?!彼f。</br> 海吹紗放開手,手上黏糊糊的,除了泥土,還有……血跡?</br> 另一條尾巴擠進海吹紗的手心,海吹紗定神,用燈光照了,尾巴瑟縮一下,而后軟在她手中,示意她捏住。</br> 尾巴上……都是傷。</br> 海吹紗握住尾巴,問地縫:“你……是狐妖吧?幾條尾?”</br> 那人沉默了會兒,回答她:“三條?!?lt;/br> 地面上的狐妖,非九尾血統的,就遵循壽五百年添一尾的規矩。</br> 算上他原來有的一條尾巴,三條尾巴,也就是一千年,千年……宋朝的妖狐?</br> 在這地底沉睡了千年嗎?</br> 不對,狐妖不修煉,又怎會五百年得一尾?</br> 地底下,又是一陣鎖鏈響動聲,比剛剛動靜大了許多,響動中夾雜著他微微的抽氣聲。</br> 之后,安靜了好久。</br> 海吹紗問:“下面是什么情況?”</br> “有鎖?!彼唵位卮?,聲音聽不出異常。</br> “那你……”</br> “離遠點?!彼f。</br> “是讓我離這里遠一點嗎?”</br> “嗯,走一百步。”</br> 海吹紗站起身,往后退。</br> 狐妖似乎能感覺到她的距離,海吹紗退到花壇邊緣后,地縫中幾道閃光,地縫又寬闊了些,尾巴飛快地縮了回去,之后,是鎖鏈條條崩斷聲。</br> 最后,陷入寂靜。</br> 海吹紗:“……可以了嗎?”</br> 無人回應。</br> 海吹紗小跑而來,趴在地縫旁,照探里面的情況。</br> 狹小的地下形似口棺材,四壁結霜,那妖埋得不深,燈光一照,他的臉近在眼前。</br> 他緊緊閉著眼,已昏了過去,衣不蔽體,了無生氣。</br> “傷好重。”海吹紗自言自語道。</br> 海吹紗給急診處的值班醫護打去電話,之后她脫去高跟鞋,撐著地面,跳了下去。</br> 他身上到處都是血污,衣服條條縷縷不成形。</br> 海吹紗的目光移到他的胸口,仿佛眼花了,他心臟的位置,有個黑色的東西慢慢消失不見。</br> 海吹紗去摸,只摸到一手血。</br> 她后知后覺,尋找“鎖鏈”。</br> “沒有?”海吹紗聲音沉了。</br> 剛剛她在外面明明聽到鎖鏈聲,而且他的確應該是被某種鎖鏈束縛著,但現在,他身邊根本沒有鎖鏈,只有他自己和腐爛的衣服。</br> “海醫生!”急診處的醫護抬著擔架來了。</br> 二十分鐘后,海吹紗洗干凈手,上了手術臺。</br> 這個狐妖身上,總共九十多道傷,縫合處理完,已是半夜兩點多鐘。</br> 海吹紗叼著葡萄糖袋,坐在手術室門口填他的信息表。</br> 姓名……</br> 海吹紗閉眼回想,腦海中跳出兩個字。</br> “夷光。”她寫上,又覺得這個名字熟悉。</br> 打開手機搜了,看到跳出來的結果,海吹紗笑了一下。</br> “怪不得熟悉?!?lt;/br> 四大美人中的西施,名夷光。</br> 海吹紗又回想手術臺上的那個狐妖。</br> 嗯……也擔得起這名字。</br> 血型,B型血。</br> 狐妖多O型血,B型血的妖很罕見,B型血……嗯,聽他寥寥幾句話的語氣,確實像B型血的妖。</br> 籍貫,未知。</br> 品種,狐妖。</br> 等級……</br> 手術中,他重度昏迷,雖然耷拉著三條布滿傷痕的尾巴,但并未現出完整的狐身,仍然維持著人的形象。</br> “起碼到A了。”海吹紗先填了個A,想了想1001病房那個附身的妖靈,那個妖靈召喚出他后,自己先嚇跑了,所以……</br> 海吹紗在A旁邊打了個問號。</br> 護士長將夷光碎掉的衣服片裝進袋子,密封好。</br> 海吹紗問道:“他衣服像什么朝代的?”</br> “……???現代的吧。”護士長說,“剛剛分揀的時候,大概拼了一下,就是一件灰色的外套,現代裝束?!?lt;/br> 海吹紗:“誒?”</br> 現代裝束?</br> 哪個現代?</br> 護士長道:“海醫生,高中歷史都忘了?”</br> “嗯?”</br> 護士長笑道:“咱國歷史概念中,近代,指的是辛亥革命到五四運動時期,五四運動到建國前,叫現代。建國后到現在,叫當代?!?lt;/br> 這個護士長是個禽類妖,成妖才四十年,但很喜歡歷史。</br> 海吹紗恍然大悟:“所以,你剛剛說的現代……”</br> “嗯,就是五四運動到建國前的這段時間?!弊o士長搖了搖手中的服裝碎片,說道,“灰色的,布料粗糙,至少他建國前,還在地面上?!?lt;/br> 海吹紗看著信息表發愣。</br> 夷光安置在了五樓的5002病房,五樓清凈,也沒幾個常住病患。</br> 早上八點半,廣播把海吹紗叫醒了。</br> “請海吹紗醫生到5002病房。”</br> 海吹紗揉了揉酸澀的肩膀,把頭發繞起來盤上,打著哈欠推開5002病房門,彌漫整間屋子的血腥味撲鼻而來。</br> 小護士哭喪著臉道:“海醫生,他傷口又裂開了!”</br> 海吹紗忙上前看,昨晚縫合好的傷口正在她眼皮下,重新裂開,血浸染著他新換的病號服。</br> 海吹紗忍不住抽了抽氣,抬頭,撞進夷光的眼眸中。</br> 他是醒著的?</br> 夷光的狐貍眼,長得很標準,形狀嫵媚,水光瀲滟的。不同于其他狐妖,他的目光,異常清澈正直,沁人心脾的清爽。</br> 不是眉清目秀,而是眉秀目清。</br> 此刻,他正用這清澈的目光看著她。</br> 他身上的傷口慢慢裂開,慢慢沁出血,而后慢慢停止,停留在凝血的血口狀態。</br> 海吹紗蹙眉,這是她從未見到過的病狀。</br> “這是什么病?”</br> 夷光道:“別在意?!?lt;/br> 他說:“我有話問你?!?lt;/br> 海吹紗給他的傷口消毒,重新包扎。</br> 夷光很配合,問她:“現在,是什么時候?”</br> “2019年。”</br> 夷光愣了愣,笑了起來:“現在,這一片,是誰管事?”</br> “哪一片?”海吹紗把碘伏球壓在他手臂上的傷口處。</br> “就啟明這一片?!?lt;/br> “市長和市-委-書-記吧?!焙4导喕卮?。</br> 夷光愣了愣,問:“軍閥……呢?”</br> “軍閥?”海吹紗心道,他果然是生活在“現代”時期的狐妖。</br> 海吹紗笑:“早沒了,全被消滅了?!?lt;/br> 夷光動了動眉,神色放松了幾分,又問:“那,冒昧問一句,現在的國家,是誰當政?”</br> 海吹紗停下來,鎖眉想了會兒,流水的領導人,鐵打的國家,回答哪個領導人的名字都不妥。</br> 思來想去,海吹紗嚴謹道:“人民?!?lt;/br> 夷光愣了一陣,笑了起來。</br> “看來是我看好的那支隊伍贏得了勝利?!彼p聲說,“我就知道,我有預感?!?lt;/br> 海吹紗問:“不如說說你?是這樣的,我們有規定,所有生活在地面上的非人類,都要到當地政府去做信息登記。你叫夷光,對吧?”</br> “嗯?!?lt;/br> 海吹紗問:“昨晚為什么要我問你的名字?”</br> “昨晚我被吵醒,可是身上有道我不認識的封印,我試探了,如果無人叫出我的名字,我就無法掙脫封印,也無法被人發現?!彼?,“那個時候我聞到附近只有你,并且你的氣息有喬家的味道,喬家的祭新娘能問名字,所以我就想碰碰運氣?!?lt;/br> “多謝?!彼f,“我的運氣很好。”</br> “你怎么到地下去的?”</br> “不記得了。”夷光說,“但沒記錯的話,此處,應該是我的廟,所以,這里,本該是我的家?!?lt;/br> “你的……什么?”</br> “我的狐仙廟?!币墓庹f道,“我正要問你,是誰把我的狐仙廟推了?”</br> “你確定你的狐仙廟在這里?”海吹紗道,“我們是56年建的醫院,建醫院時,方圓百里都是平地,要么就是兩層的居民樓,真的沒狐仙廟。”</br> 夷光搖頭。</br> “這里,就是我的狐仙廟?!彼麊?,“這家醫院是誰的?”</br> 看樣子,他想找人要個說法。</br> 海吹紗皺眉,沒好氣道:“國家的!”</br> 夷光笑道:“昆侖這個牌子,是橋梁四大家唐朝天寶年間打響的,專門醫治妖,沒記錯的話,牽頭的叫海蘭,你……”</br> 他指了指海吹紗的工作牌。</br> “海吹紗,海家人,也就是說,你應該是這所醫院的負責人……之一。”</br> 他品了品這個名字,又露出一絲了然的微笑:“你是海家和喬家的孩子?我猜得不錯的話,你母親是喬家人,最拿手的應該是吹面紗祭新娘,你父親是海家人……你父親一定很喜歡你母親祭新娘時的英姿,所以給了你這樣的名字。”</br> 可怕,完全答對了。</br> 海吹紗的父親叫海飛,活著的時候,正是昆侖西院的主要負責人之一。</br> 海飛年輕時叛逆,不愿意繼承“特殊醫療”的重擔,逃避到海外學醫,畢業回國后在一線城市三甲醫院工作,遠離妖鬼,步入了生活的“正軌”。</br> 但一次疑難雜癥論壇交流會,讓他認識了喬家的喬米,在觀摩她吹紗祭新娘的演示中,對她一見傾心,決定回到昆侖西院,與喬米結婚。</br> 有了女兒后,海飛堅持要給女兒取名叫吹紗,以此紀念他人生中唯一一次的心動。</br> 海吹紗定了定神,回答道:“二樓有個展廳,介紹我們昆侖西院的歷史。56年醫院舊址的施工照片也有,你傷好后可以去看看,另外也有啟明市的地方志,你可以查閱?!?lt;/br> 海吹紗的手機不停地震動。</br> 她騰出手來接聽電話。</br> 夷光瞪圓了眼睛,盯著看,見她對著那端說話,還輕聲問:“是電話嗎?”</br> 他起身,臉湊近了,上下尋找著電話的線。確認這個電話沒有線,他一驚,把耳朵貼上去聽。</br> 海吹紗后退,他就追著貼上來,繼續聽。</br> 電話是梅封打來的,說啟明市特殊綜合辦的公務員們來了,想要找她了解情況。</br> 梅封問:“聽說你昨晚從地下挖出來一個三尾狐妖?”</br> 夷光眨了眨眼睛。</br> 海吹紗嗯了一聲:“也無法確定身份和等級,讓綜合辦的工作人員到5002來,他重傷,就在病房里做登記吧?!?lt;/br> “你膽子真肥,萬一那狐妖是昨晚的S等級妖靈召喚出來的煞妖怎么辦?”</br> “還好,不煞?!焙4导喥沉搜垡荒樅闷娴囊墓猓f道,“目前看……很正常?!?lt;/br> 掛了電話,夷光伸出手:“能讓我看一下你的電話嗎?”</br> 海吹紗關了手機屏,遞給他。</br> 夷光接過,翻來覆去看,問她:“電話線呢?”</br> “已經不需要了?!?lt;/br> “唔……發展這么快?!币墓庹f。</br> “你是什么時候被埋在地下的?”海吹紗問。</br> “不知道,我能想起的時間,最晚的……37年?”夷光捧著電話,掂了掂重量,把鼻子湊了上去,嗅了嗅。</br> 而后,他閉上眼睛,慢慢說道:“海吹紗,女,27……28歲了,一個人住,還未結婚?!?lt;/br> “嗯?沒結婚嗎?”夷光睜開眼,脫口而出,“28歲,也還沒結婚嗎?”</br> 海吹紗當即變了臉色,惡狠狠收回手機,撂下一句話。</br> “怎么,你有意見?!”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