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光松開手,神色凝重。</br> “我哥哥,還能回來嗎?”劉一冰說,“你們有沒有那種……就像漢武帝招李夫人魂的那種方法,讓我跟我哥哥說句話,我想跟他說,我錯了,讓他回來吧……”</br> 海吹紗看向夷光。</br> 夷光沉默良久,說要跟醫生商量,轉過身,牽著海吹紗的手,放在了自己心口。</br> 海吹紗聽到了夷光的聲音。</br> “他哥哥已經不在了,就是散了的意思,鏡子里的哥哥,只是他因為思念,加上自己太熟悉哥哥的樣子,臆想出來的。”</br> 海吹紗震驚,“可是臆想出來的,臉上的痣……能那樣嗎?”</br> “思念可以顯化。”夷光說,“長久的思念一個人,會讓自己的行為不知不覺更像他。雙胞胎這方面的聯結會更強烈,所以,鏡子中的哥哥,是他臆想出來的念。”</br> 海吹紗想起了特案處的那個念,周吳。</br> “那他以后,也會像周吳一樣,變成人,生活在現實世界嗎?”</br> 夷光搖了搖頭。</br> “普通人的念,無法鮮活,也就是說,他們沒有實體,無法出現在現實中。”夷光道,“特案處的那個周吳可以顯化,應該是因為,陰司儲君趙小貓也思念了本尊,她的力量強大,能夠把零散的念聚合在一起,讓念顯化,成為人活著。”</br> “普通人的思念……常見的會顯化在夢里,感應強的,像劉一冰這種,就會顯化在鏡子中,水的倒影中。”夷光解釋完畢,皺起了眉頭。</br> “但我不知道要不要說。”</br> 海吹紗輕聲問:“能治嗎?”</br> “從醫生角度來看,治療肯定是好的,治療的目的,就是讓他徹底斬斷心病,從此以后,做一個正常人,不會再通過鏡子看到自己對哥哥的思念……但病人的請求,卻和治療相反,他要的,是以后和念同存。海醫生,遇到這種情況,你打算怎么辦呢?”</br> 他把難題擺在了海吹紗面前。</br> “不治療……有副作用嗎?”</br> “一輩子都是這樣,疑神疑鬼。”夷光說道,“我看到了他的過往……我有個不太好的猜測,我認為,他已經快要被心病改變自我了。”</br> 海吹紗:“那我……就告訴病人實情。”</br> 海吹紗回到座位,同劉一冰說了他們的病情推斷。</br> “也就是說,那個并不是你哥哥的魂魄,或是鬼魂,那是你自己,因為過于思念他,才會在鏡子中看到他。”</br> “那我怎樣做才能再次見到他,讓他永遠跟我在一起?”劉一冰問。</br> “……所以你的打算是,哪怕知道這只是一種心病的投射,也不要做治療,繼續這么下去?”</br> “是,又不會死。”劉一冰道,“我想再見到哥哥,這是我余生最大的心愿了。”</br> 夷光拉過凳子,反坐著,對劉一冰說:“那你知道,你忽然看不到他的原因嗎?”</br> 劉一冰搖了搖頭:“我說……讓他走,暫時離開……”</br> “你喜歡什么樣的女孩子?”夷光忽然問。</br> 劉一冰:“這么突然嗎?”</br> “嗯,你,你自己,喜歡什么樣的女孩子。”</br> “活潑,眼睛大,像個鄰家小妹妹。”他說。</br> “那么,你哥哥喜歡什么樣的女孩子?”</br> “他啊,他這點,跟我完全不一樣,他喜歡溫柔點的,月牙眼,類似苦情戲女主角的那種,哈哈哈,能吃苦,一看就是可靠大嫂的那種。”</br> 夷光微微笑了笑,問他:“你前一陣子,找的女朋友,是什么類型的?”</br> 劉一冰愣了一下,又愣了許久,沉默了。</br> “是活潑大眼睛,像小妹妹的那種。還是溫柔月牙眼,像大嫂的那種?”</br> “這跟我的病,有關嗎?”劉一冰有些慌張。</br> “有關系。”夷光說道,“你找的那個女朋友,不是你喜歡的,而是按照你哥哥會喜歡的標準,找到的女友。你隔壁班,有個大眼睛的妹妹型姑娘,你對她很有好感,她對你也有點意思。但你確定關系的女朋友,卻是個看起來很溫柔,眼睛彎彎的,細眉淡眼的姑娘。”</br> 劉一冰捏住了自己的脖子,仿佛喘不上氣來。</br> “現在,知道你看不到鏡子中哥哥的原因了嗎?”夷光說,“是你自己。”</br> 他找了個,哥哥會喜歡的女孩子。</br> ——我要替哥哥珍惜這樣的女孩子。</br> 抱著這樣的想法,他與他的女朋友親熱了,盡管如此,卻在瞥見鏡子時,莫名心虛。</br> 哥哥會喜歡她的。</br> 但哥哥已經去世了,再也無法和這樣的姑娘戀愛、結婚。</br> 哥哥,你喜歡她嗎?</br> 等等……不,不要看。</br> 不要看我,不要看我們。</br> 這是哥哥喜歡的女孩子,可我為什么……也對她動了心?</br> 不要看我。</br> 你,不要回來了。</br> 不要再回來了,我是我,你是你。</br> 我喜歡她。</br> 不是哥哥喜歡,是我,我喜歡她!</br> 我喜歡上了,哥哥會喜歡的女孩子。</br> 對不起。</br> 對不起……但是,別再來了,不要再影響我的生活了。</br> “對不起……”劉一冰囁嚅著,“對不起,我……我不知道該怎么說。”</br> 和女友溫存時,他想在現實生活中,作為自己生活下去的念頭,碾壓過了對哥哥的思念。第一次,他自私的想保留自己的空間,想擺脫掉已去世的孿生哥哥,開始自己的生活。</br> 可溫存完畢,在鏡子中找不到陪伴自己多年的“哥哥”時,他又無比懊悔。</br> “他一開始就不存在,鏡子中的他,都是來源于你自己的念想。”夷光說,“現在,你看不到他了,是因為你的潛意識中,更想找回自己,不再替他而活。”</br> “不啊!不……”劉一冰說,“可那是我哥哥……那是我的兄弟。如果連我都要把他忘掉,把他拋在過去,那他就真的消失了……我想留住他,我想留住他。”</br> “留住他,就是選擇放棄你的一部分生活。”夷光說,“這是一種思念病,人們會因為過于思念而痛苦,也會因為想要拋棄思念這樣的念頭而恐懼。不必愧疚……做選擇吧。”</br> 是要跟“哥哥”告別,作為自己,擁抱新的生活。</br> 還是要舍棄掉正常生活的可能,永遠抱著思念,兄弟作伴,活成另一個人。</br> 一直以來,掙扎的,都是他自己。</br> 他靈魂深處的自己,在抗拒著活成已逝兄長的樣子。可又有一部分的靈魂,不舍得拋棄“哥哥”,想要成為他的樣子,繼續活著。</br> “太難了……太難了。”劉一冰撕扯著頭發,“為什么……這么難。”</br> “如果你確定,要做自己。我們可以幫你,收斂一部分外溢的思念,讓你不會在鏡子中,看到已經離世的人,也就是說,思念還是會思念,但不會再影響你的正常生活。”</br> “你……會招魂嗎?”劉一冰抓住了夷光的白大褂,“讓我再見他一面,我有話要對他說,說完……再讓我做選擇,好不好?”</br> 夷光為難:“可是你哥哥他……”他已經去世很久了,魂魄早尋不回了。</br> 海吹紗:“夷光……你過來。”</br> 海吹紗低聲同夷光說了她的想法。</br> “模仿武帝和李夫人嗎?”最終,夷光點了頭。</br> 他拉上了床簾,熄滅了燈,點上一根蠟燭,搜腸刮肚找了個唐朝時的小曲,唱了幾句,做了做樣子。</br> 尾巴輕掃,燭火晃動。</br> 夷光拋出一張紙人,影影綽綽,與劉一冰隔簾對望。</br> 這行嗎?夷光不禁問自己。</br> 可轉頭看到劉一冰已淚眼婆娑,年輕大小伙,哭成了淚人。</br> “哥……”劉一冰跪在地上,抓住床簾,泣不成聲道,“對不起,我那天不應該對你說滾……我我沒有一天不再后悔,我錯了哥……我……死的要是我該多好,太痛苦了,我活著太痛苦了,但我不是個東西,我不舍得死……我想……我想你了,很想很想你,他們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你……”</br> 可是,再也回不去了,哥哥。</br> “我想過正常的生活,想結婚,想生孩子,想當爸爸,想活到很老很老……”他的鼻涕眼淚,流淌到了嘴里,味道苦澀。</br> “你罵我吧,你罵我吧……你就說我自私吧……哥,我,該怎么辦才好……”</br> 好久,燭火爆了一聲,就像是雙胞胎里的哥哥,隔著床簾,對弟弟的傾訴,不屑的發出了一聲“嘁”。</br> 嘁,就這?</br> 離了我,就無法正常生活了吧?</br> 所以,你是弟弟,我是哥哥。</br> 劉一冰臉上掛著淚,笑了。</br> “我……想像正常人那樣,想念死去的人,過正常的日子。”他擦了眼淚,站起身,對夷光和海吹紗鞠躬,“讓我不要再想以前那樣,沒出息的想著哥哥。”</br> “我要活著!”</br> “我要過好日子!!”</br> “我要不帶半點愧疚的,過特別特別幸福的日子!娶了她!讓我哥做鬼也羨慕我!”</br> 然后……</br> 然后,在我兒孫滿堂,壽終正寢,到奈何橋見他時,他踢我一腳,對我說,臭小子,日子過得挺滋潤啊,想嫉妒死你哥啊!</br> “實話說。”夷光道,“大家都把死亡,當作離別。其實……與生相比,死才是相逢。”</br> “他沒走,他只是提前去了生活的終點,站在橋的那頭,等著你靠岸。”</br> “好好活著,不必心懷愧疚。因為終有一日,你們會在彼岸相逢。”</br> 海吹紗慢慢的,在劉一冰的額頭上,畫了符。</br> 人的雙腳,牢牢踏在地面上,與大地相連。</br> 思念不會滿溢,也不會就此枯竭。</br> “解開心結吧。”海吹紗輕聲道,“要幸福。”</br> 不是替誰而活,也不要讓思念變成束縛自己的枷鎖。</br> “再見。”劉一冰閉上眼,低聲說。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