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白的門簾被一只略顯白凈的大手掀起,倚在料理臺邊的女人含了一口煙斜過眼望去。陳允河埋頭步入有些“空蕩”的廚房,幾縷濃郁的煙絲混合著一點酸澀醇厚的香味,他有些意外:“葉長官?”葉文佩沖他點了點頭,“煮了點咖啡,喝嗎?”她抿唇吐了口煙,端起手邊的杯子揚了揚。
陳允河拉開有些笨重的實木柜門,大半是些調味用的瓶瓶罐罐,他們已經連著一天一夜沒有吃過東西了。“別找了,連庫房我都看了,就剩些面粉和咖啡豆了。”葉文佩若有所思的停了半刻,“還有幾罐茶葉,不過看樣子是壞了······”她見陳允河有些犯難的表情突地明白了什么,“你先喝杯咖啡,我給你做點東西送上去。”葉文佩按熄了煙頭,唇邊不由浮起一絲冷笑:偌大個帥府,秦家還不至于落魄到被下人搬空了庫房,至于那里頭的東西都送去了哪里······根本不言而喻。
陳允河即刻想起今晨自己收下的那束晚香玉,只好委婉一笑:“早餐就不必了,能辛苦葉長官再煮兩杯咖啡嗎?”少帥既然肯會方世均,可見事態有所回轉,他已經叫人去租界通知高勝鳴,物資的問題倒是不急。
葉文佩劃動著火柴的動作慢了下來,“他這時候還有什么客人要會?”
陳允河聳了聳肩,語氣輕快笑道:“還是葉長官見多識廣,可瞞不住您!哪里像干我們這行的,職位聽著唬人不過充其量是個跟班雜役,如今也就只能干干這端茶送水的事了。”
葉文佩冷不丁瞥了他一眼,“你不必跟我打官腔,來的是誰?”
陳允河收了笑,客氣答道:“方世均。”
細密的氣泡不斷上涌聚集,焦糖一般的棕色旋出一道好看的渦。
葉文佩沉默地攪動著手里那把小巧的銀匙,心道:方世均不是靳家的“座上賓”嗎?就算那些刺殺的人并非靳斐易授意,可不見得他們會善罷甘休。方世均這時候來找秦嘯川,定是明白一損俱損的道理······攤開了說,這種利益勾結下的關系,她什么都算不上。
“你的咖啡好了。”葉文佩穩穩地倒好兩杯咖啡。
陳允河一面道謝一面接過,靈醒的目光掃過葉文佩有些惴惴不安的神情,他不再多言,只尋著個托盤擺弄好東西,頷首離去。
空置了許久的書房依舊纖塵不染,秦嘯川沉重地挪動著腳步,繼任以來他很少在這里辦公,只是記得左側的書柜里還存放著父親生前批閱過的文件。父親的筆跡,字如其人,端正到一絲不茍的地步,比那些學堂的老先生寫得還要工整。秦嘯川立在寬闊的寫字桌前,父親過去常坐的那把厚重的皮椅近在咫尺,威嚴依舊,令人望而生畏;就像記憶中的父親,年少不想靠近的時候偏偏躲不過,長大后想靠近卻總是追趕不上;他比不得三哥冷靜鎮定,更比不得父親制衡有方······
“外患當前,我等絕非不分輕重緩急之人!且以我對靳老的了解,他亦絕不會縱容靳斐易這般魯莽行事,靳老若知道定會竭力阻攔······”方世均盯著秦嘯川無動于衷的背影,有些吃力又道:“誠然方某責無旁貸,若能早些察覺,便不至于——”
秦嘯川冷笑著打斷他:“方軍長若是來替靳家賠罪的,那就大可不必——靳家‘教子無方’,我還不至于錯怪到方軍長頭上。”
方世均聽他話講到這份上,左右怕是不會輕易饒過靳斐易了。方世均躊躇半晌,秦嘯川卻道出了心中的猜測:“方軍長不會是想說,子不及父過?要我念及靳家的勞苦功高?”秦嘯川赫然轉過身,“前些日子,總有人拿我父親‘耳提面命’,可若如今我父親還在,只怕是依舊連個屁都沒人敢放!”
方世均粗獷的面容不禁閃過一絲愧赧,竟有些不敢直視。秦嘯川繃緊著背,身后的手暗自握成了拳。
“是,論年紀我比不得那些年過半百的‘老前輩’。可自我記事起,我便從未聽過我父親提過自己如何勞苦功高,就連他打了勝仗,帥府里也從未興過酒宴。他沒怎么夸過我,對我三哥說得最多的一句話也不過是‘驕兵必敗’。”他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平靜,可說到三哥,終歸忍不下。
秦嘯川面上嘲弄的笑意漸濃:“如今個個都打著我父親的名號來向我討人情,你們這些人都要我講‘情分’——可曾有幾個念及大帥的情分,好好正視一眼我這個少帥?”
方世均訕訕一怔,許久竟接不下話來。
秦嘯川復又背過身,探出一只手輕輕拂過光亮的桌沿,父親寫過字的黑色皮革桌墊微卷了邊,他瞧著一愣,心卻越發冷硬。
“既然少帥心里已有定奪,屬下自不該再多言······”方世均面色沉凝,“只是少帥還年輕,路長著呢······這世上的事大多事出有因,只不過再大的因由也大不過利益。靳家也是明白這個道理的。如今這個境況,多一個同盟,對少帥而言總歸是好事。”
冰涼的觸感渡上指端,他躁郁的心莫名安靜下來,他閉了閉眼,記憶里那陣清麗溫柔的聲音像一只被關押已久的小鹿突的從心底那片荊棘叢里逃了出來。
······世間多一個相信你的人,總歸是好事。
他咽了咽嗓子,趕它走,它卻不走,漂亮的皮毛上傷痕累累,睜著一雙懵懂無辜的眼睛憐憫地靠近他······握起的拳漸漸松開,傷口處涌出一陣溫熱,暖得像她第一次回握住他的手。
“靳斐易若真能明白這個道理,我也不是不可以給方軍長一個面子——”
方世均的腳步聲戛然而止,秦嘯川的話音穿過門縫······陳允河在門外等了有一會兒,眼見時機合適才將抬起手敲門,竟也被這話震住。
“多謝少帥!”
秦嘯川緩了口氣,“你們要謝的不是我······”
方世均怕人生悔,哪知回身便正正撞上陳允河。
“方軍長,coffee?”
方世均抿了抿唇,“告辭。”
陳允河目送著方世均徑自繞道走開的身影,“少帥?”他回頭,只見秦嘯川緊握著那桌沿已然站不住。
“只怕是又一場鴻門宴,您真要去?”
“我還能有別的更好的選擇嗎?”他頭痛欲裂,心里卻裂開了一處柔軟。
陳允河沒再多問,遞去咖啡笑道:“您先頂一頂吧,我已經派人去租界暗中接應高副官他們了,到時候法租界那邊的物資應該可以撐一陣的。”秦嘯川也沒時間跟靳斐易耗下去,點頭算是默許。
陳允河先斬后奏心里本是忐忑,見此便壯著膽子提議:“要不,再讓高副官去法租界順道將小少爺和小小姐接來?”他見他眼底一片青灰,他想,他這時候不能一個人硬捱。
秦嘯川的呼吸沉下來。“五小姐那邊有消息了嗎?”他思量半晌,突地問起。
陳允河反應過來,也是,租界過來一路兇險,要是出了租界遇著什么意外······他如何賠得起!“我們的電報那邊接收晚了些,我算了算時間,那邊卻說還沒人去取。”要不是被這一問,他也差點忘了這一檔子事,只是不知少帥和那位五姑爺生了什么過節,竟要這樣防他。“少帥放心,五小姐一到我就派人去接應,絕對不叫寧家的人搶先。”
秦嘯川抿口熱的理了理思緒,“趁他們還沒把注意力轉移到法租界,叫法租界那邊的人護送小少爺和小小姐到寧家公館去。”
陳允河一時轉不過腦子,“啊?”他瞧那位五姑爺不像是愿意管閑事的人,更何況一下要“接收”兩個孩子。“少帥,咱們還沒事先聯系寧家,這樣不妥吧。”
秦嘯川托著溫熱的杯底,指尖逐漸回暖,篤定淡道:“用不著事先招呼,寧家會主動聯絡我們的。”他抬了抬眼,總不能叫自家姐姐白吃這個虧。
秦嘯川沒提緣由,陳允河領命照辦,只是沒想到還未至晌午,沉寂許久的電話鈴果真響了。大帥府的通訊受限,雖與法租界的別墅開了專線,可擔心有人監聽便一直沒有打過。陳允河接起電話驚了驚,也不知這寧家走了什么門道,竟在這樣短的時間又叫洋人辟了條臨時線路。
陳允河的開場白還未來得及組織得當,便聽見寧沛珵抑著聲咬牙切齒道:“叫你們少帥聽電話——”
電話轉進了書房,秦嘯川坐在父親曾經坐過的那把皮椅上,頷首冷笑反問:“我什么意思,你說我什么意思呢?”
寧沛珵立在電話前扶額叉腰,剛擦過的頭發滴答滴著水,半濕的白色長袍浴衣貼在寬實的背上,他咬牙擠出半個字卻半晌再講不什么話來······他叉著精瘦的腰氣得扭過身,低垂的眼簾中映入一雙精巧錚亮的圓頭小皮鞋,套著白色短筒襪的小腳挪著碎步,瞧樣子想走卻又不敢走。
躲在拐角門柱下的念念被寧沛珵來不及掩飾的目光狠狠蜇了一下,像個竊聽的小賊被當場撞破,念念手里捏著的那個陶瓷彩釉小擺件啪嗒落到地上,好好一只正欲展翅高飛的雄鷹眨眼便成了獨臂大俠。寧沛珵望著念念被驚紅的雙眸下意識按住了聲筒,他自覺自己長得該算好看,只多是不笑得時候有些冷,可也不至于把一個孩子嚇成這般吧!他好歹也是有女兒的人,寧沛珵想了想,努力擠出點抱歉的微笑,又拿捏出平時與安安說話的語氣,“念念?五姑父只是在同你小叔叔開······”他話還沒說完,遠遠只見念念揚起兩條卷卷的小馬尾顫巍巍的掃過門廊。
寧沛珵松開手,才又沖話筒那端遞去一疊聲冷笑:“秦嘯川,可真有你的!你就不怕他們——”
困頓的神思漸漸清醒,秦嘯川的眸光驀地深了一度,他赫然打斷他:“寧沛珵,就興你算計我和我五姐,我就不能算計你一回?”電話那頭的寧沛珵不覺怔住,他掐住他的軟肋不假思索又道:“既然這么想繼續做我的‘五姐夫’,那你的小侄子小侄女可看住了,若要少了分毫,等我五姐到了正好新賬舊債跟你一起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