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逼我的,都是你們逼的······”
那女孩子雙臂止不住顫抖,生硬的中文里夾雜著含糊不清的扶桑話。
梁茉雅早已被嚇得四肢發軟,她屏住呼吸偷偷挪動腳步,卻被身后沉甸甸的木凳絆了個踉蹌。
蕓生又駭然聽見凝滯的空氣里手槍上膛的機械聲,她急急朝梁茉雅奔去。只是剛邁出去兩步她便踢到地上一具綿軟的身子,是那個叫阿秀的丫頭······蕓生頭皮一陣發麻,冷顫中又嗅得那隱隱的菊香,她忙抬臂掩住口鼻邁過倒地的丫頭后一把拽住俯地的梁茉雅。
黑暗中只得子彈擦耳滑過的悶聲,蕓生吃力地拖著梁茉雅往里屋走,梁茉雅接連試著站直腿起身卻被子彈破空的聲響嚇得又曲膝俯地。蕓生被她拖累,只盼景云聽見動靜能快些趕來,但旋即她又省過來時路上經過的那間屋子,還有倒地的丫頭······想來這些人早有準備,看來只能自求多福了。蕓生不敢松開梁茉雅的手,只得扭著脖子在幽暗中探尋希望。她動了動身子向后一仰,身后是結實的梁柱,輕薄的帷幔掃過沾滿冷汗的臉龐,蕓生閉上眼在心里回想方才走過的每一個腳步······丫頭倒地的方位在左側,正后側是那株蘭草······蘭草!她自柱后探出頭去,那架蘭草旁邊的妝鏡泛著冷白的反光。
屋里回蕩著壓抑的哭聲,美芮子接連放了兩槍都未命中,回頭望見窗格外徘徊的人影,悚然想起臨別時宏北勇野的交代,只得咬唇拔出了他們準備好的刺刀。蕓生聽見槍械砸到地上的彈落聲,急中生智地拉過梁茉雅附耳低語:“梁小姐,你若還想活著去見四少就照我說的去做!”梁茉雅怔怔抬頭,眼淚和冷汗弄花了眉眼的妝,蕓生趁機取下自己身上的披肩罩在她肩頭,她不知她究竟有沒有聽清楚自己說的話,只好捧起她的臉柔柔擦去她唇上艷麗的膏體。
梁茉雅雙手撐在地毯上渾身發抖,頭腦發脹意識空白的瞬間只覺臉頰上貼過一雙十指冰涼的手。“我,我們怎么辦?”她終于醒過神,帶著哭腔喃喃低問。
屋里雜亂的腳步聲逐漸逼近,蕓生垂頭將梁茉雅肩頭的披肩打了個活結。
“梁小姐,我去找槍,再把人引開······到時候你便趁機躲到衣柜里去。”蕓生也發覺門外滯留的人影,黑暗中雖然煎熬,可好歹二個對一個,若她們冒然闖出去怕只有死路一條。只是奇怪,梁茉雅大手筆轉包客房確實有些張揚,可這些人若要謀財害命,怎么會派一個看起來連槍都不太會用的扶桑女人?······便只有一個解釋,他們不是奔著富家千金的錢財來的,他們是奔著四少夫人來的。
“你······為什么要救我?還有,你怎么就篤定她是奔著我來的!”梁茉雅暗暗吃驚她竟會使槍,旋即心里卻酸溜溜發脹,“你會槍······是昊軒教你的?”
蕓生想要楚昊軒同嘯川和談,便不能讓楚昊軒有麻煩。梁茉雅幾次三番這樣疑心自己,看來她同楚昊軒的婚姻不過又是一場聯姻。蕓生雖有些同情梁茉雅,但深知此間利害:楚昊軒明媒正娶的夫人若在此喪命,楚家四少即刻便會失去梁家的助力······他若失勢便救不了嘯川。
“梁小姐,我還從未同扶桑女子有過接觸。”蕓生冷笑,探長身子憑著方才手槍落地的聲音判斷方位,小心翼翼地四處摸尋。終于!她在地毯邊摸到了那把槍,與此同時地上的影子又深了一度,她側身朝外翻滾,那個扶桑女人握著刺刀尋著四周模糊的影子胡亂刺著,嘴里的扶桑話念念有聲。
蕓生護著梁茉雅往后推搡:“我數完三聲,你就跑。”二人坐在地上往后挪動著身子,梁茉雅不甘咬唇:“你,你還沒回答我······”
“一!”
蕓生沒再理會她,只單手握緊了槍。二人終于退到那扇妝鏡前,那刺眼的反光會讓人下意識閉眼,蕓生將手臂伸直擋在那鏡前來回晃動。
“二!”
閃爍的光影引起了美芮子的注意,她握緊刺刀急步尋來,屋內飄蕩的帷幔一一被她胡亂刺剌拂開。
“三!”
急促清晰的腳步聲近如咫尺,衣柜就在里間的床榻對面,梁茉雅此時悄聲溜進去絕不會被美芮子發現。
“四少奶奶,是他們逼我的!······也是你逼我的!”美芮子的聲音讓梁茉雅霎時一震,“是你逼我的——阿!”······利刃在空中揮舞,突的斷了回音。
梁茉雅止住腳步,腦中赫然閃過蕓生方才那句從未同扶桑女子有過接觸······她登時醒悟:這人,竟是自己引來的!是那個上門拜訪的扶桑小姐!
刺刀刺進了那盆無辜的蘭草,美芮子發狠地推倒了那花架,蕓生正要躲開卻迎面撞到折返的梁茉雅。
“我,我······對不起······”梁茉雅歉意十足的哽咽,這人是她引來的,沒道理叫一個無辜的人替她受過。
“梁小姐······快躲開!”蕓生急急推開梁茉雅,小腿卻被那架蘭草砸中猛得曲膝跪地,梁茉雅還不知危險已逼近身前。
蕓生倒抽了口涼氣,美芮子的刺刀又悶悶刺了過來,可她聽到了那聲梁小姐,這下急急調轉了方向。
梁茉雅被蕓生推向一邊,二人拉遠了距離,正好分落在那妝鏡兩側。
蕓生的左小腿被花架壓住動彈艱難,她伏在地上深深吸了口氣。梁茉雅這番折騰耗盡了她的體力,她再沒有力氣站起身子,唯有手里的槍可用。那人正朝梁茉雅的方向走去,嘯川雖教她用過槍,但她還從未打過人,盲射若失了準弄出誰的人命······她不敢想。
可是沒時間了!
那人就要走過妝鏡,蕓生終于顫巍巍抬起雙手,下栓上膛一氣呵成——
兩聲槍響伴隨著梁茉雅失態的驚叫聲,那扇過人高的妝鏡嘭的四分五裂,笨重的銅鏡殘框搖搖晃晃地朝美芮子倒去。
鋒利的玻璃殘片濺了一地,蕓生將頭埋進雙臂間護住,小腿上尖銳的痛感令她咬唇泛起淚意。
“白蕓生······”
不知過了多久,蕓生發沉的意識里恍惚聽見有人壓低了嗓子在叫她。
“白蕓生······你醒醒,你別嚇我——”
梁茉雅嬌憨嗚咽的哭腔叫蕓生漸漸尋回些感官知覺,她艱難撐起身子,才隱約見著不遠那倒地的鏡子上又被梁茉雅壓了幾張沉重的凳子。
蕓生緩了口氣,又聽得梁茉雅按住她急道:“你,你先別動!你的腿在流血,你別動了······”
“屋子外頭還有人嗎?”蕓生小心發問。
“你開了那兩槍后,外頭便靜得有些詭異。”梁茉雅微微扶起蕓生,蕓生頷首思索,淡淡說了聲謝謝。
那聲謝謝梁茉雅聽得很有些不自在,“你干嘛要說謝謝······你是不是存心想讓我心里愧疚,好叫我······”
蕓生無奈苦笑,隱痛逗趣她:“你方才不是問我,是誰教我使槍的嗎?”
“是誰?”梁茉雅急急反問,卻一剎又覺不妥。“你要是不想說······我,我現在也沒那么好奇了。”她好歹也是大家閨秀,總這么小肚雞腸的猜忌別人,實在不夠大氣。
蕓生聽罷狡黠一笑:“咦,你現在又不好奇了嗎?那怎么辦,我眼下倒是很想告訴你。”
梁茉雅聽她笑得有幾絲“得意”,不由擰眉:“你,我就知道你和昊軒——”
蕓生無奈閉了閉眼,輕聲打斷她。
“我丈夫教我的,和你丈夫沒關系。”
“你丈夫······你丈夫也是軍人?”梁茉雅赫然定住,這回卻捉住了重點。
“就像你在乎四少一樣,我也有在乎的人。”蕓生頓了頓,又說:“梁小姐想捍衛自己的婚姻,我理解。可我也有想要守護的親人摯愛,為此,哪怕頂著被人誤解怨恨的代價······我也心甘情愿。”幽暗中回蕩著梁茉雅微亂的呼吸聲。
遙遠的記憶像一絞發酵過頭的麥芽糖,初嘗微苦,卻又隱隱泛甜。
她還記得他在北平時因為楚昊軒送給小初那個玉佩鬧脾氣,負氣傷人的話互在彼此的傷口上撒鹽;那夜哪怕是抵死纏綿時,她仍深深記得他覆在耳畔那聲無力的質問,他質問她——你懂我的心甘情愿嗎?你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