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公館。
前院無人打理的植株枯死一片,姜媽全心都撲在陸耀華身上,伊凡也變得懂事,整日守在榻前端茶送水。
“咳咳咳……咳咳……”
自那日落水之后,陸耀華便染上了嚴重的風寒,他明明是醫生,卻久久醫不好自己的病。
“伊凡,出去……咳咳。”隔著床簾,陸耀華擺擺手,怕伊凡在屋里呆久了會被他傳染。
“爸爸,對不起。伊凡錯了,伊凡再也不吵著去湖邊釣魚了。”伊凡自責地擦干眼淚,要不是他貪玩落了水,爸爸也不會跳進湖里……
“爸爸,你什么時候好啊?”伊凡舍不得走,“伊凡以后會好好上課,好好吃飯,再也不惹你生氣了。”
陸耀華艱難地吸了兩口氣,安慰笑道:“爸爸就快好了。伊凡快出去,不然你也病了,姜媽該忙不過來了。”孩子原本是好心,看他不開心,才鬧著要出去玩。
外傷可愈,心病難治。
“伊凡,聽話。”
見他一步三回頭,陸耀華沉著聲音又道。
“少爺。”
哪知姜媽就候在門外,伊凡跑過來拉起姜媽的手,頭一探便看見了楊老師。
“爸爸,楊老師來了。”伊凡開心道,隱約又聽見小初的聲音,他不可置信側身鉆了出去。
小初倚在那人懷里笑得沒心沒肺,含糊喊著哥哥。
可伊凡傷了心,瞪眼看向蕓生:“你來做什么?我不準你見我爸爸!”
楊老師拉過伊凡:“伊凡,怎么能這樣對白老師說話?”
伊凡眼里的淚就要包不住,“她是個騙子!她騙了我和爸爸!”
陸耀華聽到那聲白老師一瞬收緊了呼吸,他艱難地起身下床,邁著沉重的腳步走到房門處,抱住伊凡。
“伊凡,這是爸爸和白老師之間的事,爸爸和白老師會解決處理。可你不許這么沒禮貌,向小初媽媽道歉。”陸耀華的溫言細語平復了伊凡的難過,那聲小初媽媽也起了作用。
“對,對不起,白老師。”
說完,伊凡委屈地別過臉,撲進陸耀華懷里悶聲淌著眼淚。
“耀華。”
大病一場,許多想不通的,本該也想通了。
“能陪我到花園里走走嗎?”姜媽就站在蕓生身后,陸耀華使了一記眼色,姜媽愁眉嘆氣的帶著伊凡下了樓。
蕓生也將小初交給了楊老師,“走吧。”她想要扶住他,他卻刻意避開她的觸碰。
站在游廊的花架前,抬眼便能望見伊凡的書房,那個夏天的郎朗童聲仿佛仍回蕩在耳畔:白老師……
“伊凡他是個好孩子,我不怪他。”她辜負了他,害得伊凡變成這個樣子。
陸耀華擰眉吸了一口氣:“你如此,是要我也同你說一句,我不怪你嗎?”
“我和他……”她和那個人,早沒了關系。
她可以解釋的,但為什么此刻竟一句話也再說不出口。或許說了,還是錯。
陸耀華看著她痛苦的樣子,到底于心不忍:“我只問你,你心里有過我嗎?”
“……不管你怎樣想我,可我沒有想過利用欺騙你。”她心里痛苦又糾結。
“咳咳……”他又咳得彎下腰,蕓生掏出手絹遞給他。
那一刻,時光仿佛倒退到了燕京大學。
“蕓生。”他低喚兩聲,心痛到難以平復,“我要走了。”
她極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緒,“我來,就是同你告別……”蕓生愣愣地看著他別過臉時悄然落下的兩聲哽咽。
“你要好好的,有伊凡在你身邊,你總有一天會遇上那個對的人。”指腹握緊了手腕,她幾乎能聽見自己脈搏的聲音,心臟一跳一跳,就快要沖破胸膛。
“我也該走了。”她慌亂地看一眼左腕的表,不想在他走前還給他添麻煩。
陸耀華咳嗽的聲音漸漸遠了,只差一步就能邁出游廊,可一雙手卻貪婪地扣住了她的腰。她驚慌到忘記拒絕這個擁抱,呼吸絮亂間陣陣白汽溢出。
“跟我走。”他抬起的那只手上捏著兩張票,“我不信,我們就到這里了。”
她愣怔間回頭掙脫了他的懷抱,凝著那兩張蓋了紅章的船票,眼神一瞬凍住:秦嘯川的臉毫無預兆地闖進腦海,他用槍對準了她和陸耀華……而小初,小初竟在她懷里大哭不止。
她穩住心神,“對不起。”眼淚應聲而落,太多的歉疚和錯亂,這一生都無力償還擺脫。
陸耀華的目光落在手中那兩張掉了墨跡的票上,那原是準備帶她出國度蜜月用的,可早已過期,是廢票。
“不要再對我說對不起。”
心病到底是病,他是醫生也是病人,雖醫術精湛,可奈何卻是個頑固不教的病人。
“我希望,你的選擇,一定要對得起自己和小初。”
當年那塊被他珍藏起來的手帕,看來只能永遠塵封在檀香木盒里。
“——都給我盯仔細了!”
穿著各色便衣的手下分散在城南各大街口。
秦信芳派出的車卻特意停在了俾斯麥大街外。
蕓生抱著小初走出了公館,迎街的寒風吹干了她的臉。她一瞬想起秦信芳的話:你心里是怎樣的想法,就去照做吧;一瞬又是陸耀華沙啞的聲音:跟我走……
路走到一半,便能望見長街那頭軍府的車。
他們給了她選擇。可是這一刻抱著小初,竟不知道又該往哪里走。
“媽媽——爸爸,爸爸!”
小初倚在她頸窩里,望見遠處車里走下來穿著秦軍軍服的司機,以為看見了秦嘯川。
“寶寶……”等小初長大了,她要怎么給小初解釋,他叫爸爸的那個人根本無法再做他的父親。留下來,她又會是怎樣的身份?
“我上輩子欠了你的。”這輩子,老天逼她來還債。
凝著遠處那人影,須臾間仿佛此刻他就站在她的面前,小初在懷里一聲又一聲欣喜的爸爸……是血緣與生俱來的親近。
抱緊小初,她做出的選擇,便是決定放棄自己。
“給我麻利點!”
俾斯麥大街上零星的行人突然多了起來,人群朝蕓生涌來。她本以為人潮一會兒便會過去,卻沒想到小初竟莫名大哭起來,垂眸一看,懷里只剩下一件呢絨小外披,孩子不見了!
“小初!小初!”撕心裂肺地喊,孩子的哭聲近在耳畔揪住心肝,她急得撥開人群卻只能被困在原地打轉。
“小初!小初!!!”
終于看見,小初被一個黑瘦的男人扣在肩上,孩子被嚇得大哭:“媽媽!媽媽……嗚嗚嗚啊!”小手揚起朝她撲來,可剎那又被那臟男人捉回去。頭上的小羊羔帽子也被擠掉,哭喊間吸了不知多少涼氣,猛地咳了起來。
他會生病的!她瘋狂地朝那人販子追去,一路艱難,抬眼卻發現那人販子暢行無阻,她絕望地向人群呼救,卻被那些行人刻意的談笑聲蓋住。
“——還愣著干什么!給我全城搜捕,找不回小少爺,你們通通完蛋!”已報備警司全城貼了告示,但也不能這樣干等。
“他們,街上那些人,他們是有備而來。”她六神無主地握緊了秦信芳的手臂,“他們的目標很明確,就是小初!”街上抱孩子的明明不止她一個。
當年在碼頭上的絕望又卷土重來,可怕的念頭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
“六小姐!有人送來了這個,應該是綁匪沒錯!”
秦信芳瞪一眼那傳話的衛戍,正想接過那封信卻被蕓生搶先一步。
“妹妹,小九今晚便趕回來,你別急……”
蕓生展開了信紙,卻不是綁匪的信。
——拐子一事吾等親見,原是北平洪青幫作祟,綁走孩子想來一出賊喊捉賊,騙得好處。奈何吾等能力有限,尚不能救出孩子,只能匿名寫信提醒少帥:務必當心洪青幫幫主肖安。
肖安!蕓生記得這個人,是北平黑幫那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霸頭子。孩子那樣小,不知會被嚇成什么樣子。她不覺將手中的信紙攥緊,旋即又明白:真正的目標,是秦嘯川。信上的話到底提醒了她。可他如今身份已是一軍少帥,身后系著大帥府上下的期望……萬一,萬一秦家若是因此猶豫顧忌,小初到時又算得了什么?他們沒了小初根本不痛不癢,可她要是再失去小初,那在這世上,她就真的什么都沒有了。
不能再把全部希望都傾注在秦嘯川身上,她輸不起。
“蕓生,你可千萬不要沖動,小九一定會想辦法的!”
秦信芳忙扯過那皺巴巴的信紙,抱緊了蕓生安撫道。
蕓生回過神,敷衍地點點頭。
傍晚,一列孤零零的貨運列車,車尾秘密加掛了一節車廂,全速行駛向郊外。
秦嘯川接到電話后,便撂下軍委一大攤子人準備連夜趕回北平。
“九少,咱們就這么走了,三少明天怎么向軍委交代?”
“不必再交代什么。”他一到天津就將葉文佩在凌水碼頭暗自走私軍火的證據交給了馮裕鄉。他要是明白此事的利害,便不可能再力挺葉家。除此,剩下的人并不難對付。
“用電臺接線私宅通訊室,問一問少夫人的情況。”
他一顆心懸在半空,沒有聽到她的聲音見到她人之前,這夜是不能睡的了。
高勝鳴圍著搗鼓電線的通訊兵,好一陣才有了信號。
“六小姐那邊回話了,少夫人安好,已經睡下。”
連他都不能入睡,更何況視孩子如命的她?
“不必再問了。告訴六小姐,我到家之前看好她。”
不會有人平白無故地綁走那么小的孩子,目標一定是沖著他來的,她也該猜到了。而這世上,她還在意的,就只有孩子。
閉目倚在靠椅上,此刻心亂如麻:既然如此在意,你為什么還要帶著孩子去見陸耀華?若不是孩子丟了,是不是……你也根本不會再回來找我?
六姐是要逼他成全,可是他不甘心!他不甘心他們之間,竟抵不過和旁人的數月……
他強壓著胸中的怒氣,胡思亂想一通,越深究,卻越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