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吳氏商號。
“老板,您有什么吩咐?”
一身黑布棉衫的寸頭男子靜候在堂屋階下,只見自家那位年輕的老板神思深重地握著一份報紙。
“呵,看來,終于還是遇上了。”他凝眉一笑。
放下報紙,又問:“凌水港口的貨卸完了嗎?”
“按照您的吩咐,這已是最后一批,今日一早就卸完了,只等您下令撤退。”
吳世權若有所思,半晌后定神道:“那就撤了吧。”他眼眸里藏起一絲狠意,如果預料沒錯,麻煩很快就會找上門來。
“去郊外把那個叫小如的丫頭接來,帶去火車站等我……”
交代完諸多事宜,吳世權又喚來小廝。
“東西都準備好了嗎?”
新來的小廝提著手里的藤籃,忙不迭點頭。
吳世權抬眸望了一眼黑沉的天色,不覺皺眉停下腳步。
小廝早已備好傘,卻不知自家老板還有什么吩咐。哪知只是沉默地站了一刻后,終于上路。這么久以來,老板還是第一次上山,卻沒遇上好天氣。
城南的一座無名山,埋著一座孤零零的墳冢。老板吩咐人定期過來打理除草卻一直不讓立碑。新來不久的小廝心里好奇卻不敢問,只聽人說里頭埋著一位年紀輕輕的小姐,老板本想將其葬進吳家的墓地卻因此被族堂逐出家門。可他瞧著,老板好像并未因此傷心,似乎只是尋著這個機會,好將母親的骨灰帶離吳家。
“老板,給。”
小廝手腳麻利地點好香蠟紙錢,吳世權接過一沓方孔白紙沉默地丟進了火堆。司機是跟在他身邊的老人,見狀便拉走小廝到山下車里候著。
小廝又記起手里的傘,于是掙脫司機的手,“等一會兒。”悶頭往山上跑去。
天光灰暗,云層里零星透著點白光,氣浪翻騰幾下,雨便夾著雪淅淅瀝瀝地劈頭落下。
吳世權往火堆里倒了一杯白酒后又自飲一杯,火星滾起那一瞬他撐開那把傘輕輕放在那座無名的墳頭上。弓腰起身那一刻又仿佛覺得如此有些可笑,他落寞的掏出煙煩躁地點上。
“欠你的那杯酒,我今日補上了。”
雨無聲濕了肩頭,雪花卻眷戀一般久久不愿化去。他不經意掃過,失神道:
“既然你如此喜歡他,那么這次我便借他的手,替你報仇……”
腦中又飄過那頁報紙,回看一眼墳頭,黑色的傘面已積了一層淺薄的白,冷得刺目。
火車站。
小如頭上裹著厚厚的頭巾,許久未曾出過關押她的院子,直到此刻站上月臺,才驚覺那幫人是要將她送上火車的。
她臉上的死皮褪去,新長出的肉變成了顏色淺白的疤痕,若不細看倒是無傷大雅,只是嗓子,這輩子是好不了了。
吳世權來的時候沒有帶什么行李,小如以為這人又要將她關去別處,忙要下跪哀求。她不知道,關著她究竟還能有什么用?只求他是來放她走的,她還要去找到小姐,她不能讓小姐一個人孤零零在這世上漂泊。
“啊……”
吳世權看著小如聲淚俱下賣力比劃著哀求,可他仍舊無動于衷。
“不是要找人嗎?我這就送你到那人身邊去。”他森冷地笑了笑,斜勾上去嘴角邊漩出一個酒窩,卻并不讓人感覺親近。
他捏著從大帥府問來的地址單子,又道:“想來如今這天下能讓那位高權重的秦家少帥沉不住氣的人,也不會再有誰了……你家小姐可真是能耐。”
“不過可惜,有那位葉小姐在,只怕這次難逃一死。”
小如聞言仰頭震驚看向他,可吳世權未再多作解釋,只帶著這一隊人頭也不回地坐上了這趟開往北平的列車。
北平,私宅。
“少帥,三少那邊快壓不住了,軍委的人——”
通訊室的人拿著電報氣喘吁吁道,“非要見您!”
秦嘯川臉上的神色未有什么變化,出了書房,路過蕓生的臥室,望了一眼那扇緊閉的房門,他腳步一頓冷道:“出去說。”
“——三哥。”
到了通訊室,秦晉山的電話還未掛斷,他接過沉甸甸的鐵皮話筒。
“小九,你真的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清楚。”
秦晉山掩住咳嗽的聲音又道:“我知道你左右是想要清掉葉家的人,三哥只是擔心現在時機不成熟,你會貿然得罪軍委那邊……”
秦嘯川聽罷,卻愣愣笑道:“三哥,我不是為了這個。”
秦晉山的話被打斷,電話那頭長久的沉默讓他意識到什么,正想問,可秦嘯川卻再沒有給他機會。
“三哥,我今日就回天津,軍委的人我會想辦法說服。”
他挑起的事,沒道理讓兄長收拾。只是到底沒有將蕓生的事說出口,他仍舊心有余悸,也不想再生事端。
上樓取文件,只是再次路過那間屋子時,他忍不住停下。
“咚咚。”
屋子里的門鎖早叫人做了手腳,她是鎖不上的。
“你不說話,那我進來?”
新式的軍綠色戎裝,明黃的肩章銅扣,手彎里掛著大衣外套。一看便是要出門辦事的樣子,她一見他便會明白,只是他仍想過來說一聲。
“你……”
孩子躺在小床上熟睡,她剛剛守著喂過奶,正趁著這會兒想換下睡袍,可那人卻冷不防出現在這里。
“出去!”
她背過身系好腰帶,裹得嚴實。
“孩子睡了?”他明知故問,藏起心頭的煩亂,忍不住走向沙發邊帶輪的小木床。其實,只是想離她再近一點,她身上熟悉的香氣,原來可以掩蓋那些噩夢里的血腥味。
蕓生攥緊了手中的腰帶,依背靠向窗沿,別過頭不肯看他。
“你可以撤回。”一早便聽見他在門外和通訊室的人說話,看來登報離婚一事對他影響不小。
“撤回什么?”秦嘯川起身又問。
她抬起那雙清冽如水的眸,冷道:“你輸不起的。明明可以兩全的事,你何必與我為難。”
兩全?為難?!
“你就這么看我的。”他在她心里原來早成了那樣的人。
在她眼中,他便是那樣薄情寡義、卑鄙無恥到甚至為了利益可以犧牲一切的小人。
她不甘示弱,冷笑又道:“你難道不是嗎?”他們秦家費盡心思要與葉家聯姻,為此甚至不惜要害死她的小初。
“老天有眼,你不會得逞的。最壞的結果就算我走不了,你也別妄想我的孩子叫你一聲父親!”
她刻意傷他,她就是要他明白,他要的圓滿,她永不會給他。
她要讓他落空,她要讓他后悔這樣對她。
秦嘯川臉終于寒了個徹底,“那你就拭目以待吧。”
為了她,他不惜與整個軍委為敵。
可她,如今卻時刻盼著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