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中則昃,月滿則弓。倒真是喝著洋墨水長大的,這樣淺顯的道理也不明白。”消防梯一側的陰影里傳來一陣清朗的笑聲,話卻并不中聽。
那人指間夾著將滅未滅的火星,一縷青煙蕩起,禮帽摘落,露出圓寸頭下一張似曾見過的臉。
“吳世權......”葉文佩捂著頸間的紅痕,驀然睜大了眼。
吳世權眼底掠過一絲意外,又一笑而過:“還說要自我介紹一番,看來可省了。”
葉文佩也發覺自己的失口,就要離開:“吳二少若是來做客的,我就不便招呼您了,請便。”急著走,亦不想叫秦嘯川身邊的人瞧她笑話。
“做客、招呼?葉小姐當自己是秦嘯川的少奶奶,我瞧著嘯川好像不太樂意呢。”他抖了抖指間的煙灰,又憶起之前碼頭的恩怨,語氣自是穩不住了。“不過就是政治聯姻,葉小姐如此上心費神,可知給吳某添了許多麻煩......不給個交代,就想走?!”煙頭被擲到路沿地磚上,他一腳踩上去,不重不輕地碾著。
葉文佩表情一僵,覺出了話外之意。
“碼頭上軍府的人,是你派的吧?”吳世權揣兜上前擋住去路。
“我不知道吳少爺在說些什么,呵,碼頭?什么碼頭?”
吳世權耐心待她演完,葉文佩似有些沉不住氣,撞開那人的肩臂,側身而過那一瞬卻被伸至眼前的一張照片震得一愣,旋即又反應過來。
“想要栽贓陷害,就憑這區區幾張相片?”她屏氣冷哼。
“我給小姐瞧得不是照片,是照片上的東西啊——不猜猜是誰的嗎?”吳世權指腹一劃,點了點相紙上那個攤開的行李箱又道:“可巧前陣子我突起善心,在碼頭救下一位姑娘,又算不算得上是人證呢?”
葉文佩知他手中似有把柄,卻仍狡辯道:“原來醫院那丫頭是二少的人......這又算得了哪門子人證。”
呵,終于還是說漏了嘴:醫院那丫頭,就是為引你上鉤的。吳世權已十拿九穩,頷首應聲:“那個,自然不算人證。”
“那便請讓路。”葉文佩瞪向他。
“我可算知道那人為什么不愛你了。”他不再攔她,“比起那位白小姐而言,葉小姐的姿色氣度確實相差甚遠。而我向來好成人之美,白小姐遇險一事,只怕得讓她的貼身丫鬟帶著白小姐的行李箱去見一見嘯川了。”
他轉過身,葉文佩已欺上前欲要奪那相紙,“現在怕了,還不晚。”吳世權過了兩招,索性棄了那東西。
葉文佩撕了那東西咬牙切齒道:“吳二少可別對我說是要替那姓白的女人伸張正義!且不說白家已沒落,就算還在,我葉家在上海的財力也是白家望塵莫及的!她生得卑賤,除了以色侍人,還拿得出什么和我爭!”
“小姐可知嘯川母親背后的李家在國外又是怎樣的財閥大家?又憑什么以為秦家當真稀罕你們葉家那點財力?”這女人自視甚高又傲慢無禮,吳世權眼底里閃過一絲不屑卻忍住了,“你如今這個位子,說到底還是搶來的,想要坐穩可不易呢......”
“——你到底想要怎樣?!”她陰郁了眉眼,沉聲怒道。
“——城南凌水的港口,以葉小姐如今在軍中的分量,許是不難吧?”
“吳二少也不怕吞不下?”臨近武備學堂的軍政要點,他竟也敢要。
“吞不吞得下是吳某的事,葉小姐若覺得為難,想必那人得知真相后定會慷慨大方一番的......”他作勢就走。
葉文佩一愣慌了神色,抬手拂過頸邊的指痕,眸中起了恨意。
“站住!——我答應你。”她冷冷勾起嘴角,“不過,你得保證,我后顧無憂......”
吳世權得逞應承一笑:“不留活口。葉小姐的作風向來如此狠辣嗎?還請放心,同一件籌碼,使用期限也只一次而已。”
小街起了過堂風,吳世權米色的西服上掃過幾片落葉,拂凈后拉開車門,坐上車。
“二爺,您叫我們跟著的那位小姐去了火車站。”
“那就去火車站。”他抬手掩唇,思量一番后又道:“去把之前在碼頭綁回來那個丫頭也送來,叫她帶上那個行李箱。”
......
“小姐,要幾等車廂?”售票窗口的人從小洞里探出一支筆桿子,敲了敲臺面又問:“幾等車廂?”
蕓生一手摟著小初,從價目表上收回視線,這才掏錢道:“二等。”
“——下一位!”
戳了油章的綠紙遞出來,蕓生捏著票拉緊了頭上的紗巾。只拎著一個簡單的包袱,蕓生抱著熟睡的小初進了二等專用的候車室。
坐在候車室的長椅上,她在心里默算著剩下的錢:一等的票價是二等的兩倍,可三等車廂的環境又太差......不過所幸還好,到了天津還能撐幾月。
記得離開租樓的時候,舒婆婆叫住她:
“這筆錢你帶著。”
“是那位賀先生付房費的時候給的,他那人真是怪,算準了要走的日子卻不讓我同你們說。”
“他來的時候便說今日過后就走,又猜到你也是要走的,便囑托我在你走時把這錢給你。”
“......”
賀啟山哪會這樣好心,想也是遠在金陵那人吩咐的。她感激他,卻無以為報。
吳世權倚在柱邊點了煙,神色迷離問道:“還認得那人嗎?”
小如被人駕著胳膊動彈不得,流淚點頭后,只張著一張無聲的嘴喊著:小姐,小姐。
身側那丫頭哭得好不可憐,吳世權瞧得一愣:他向來不喜團圓的戲碼。旋即便改了主意。
“那人是個心軟的,我看,可再留你一留......”往后還有用處。
小如看著出爾反爾那人一陣猛烈地掙扎,引得過往路人探看,吳世權起了脾氣,只道:“吵死了。”手下的人即刻會意。
“去個體面些的,把那行李箱送給那小姐,就說是碼頭輪渡公司托人送來的,不必提我。”他望著那人懷里的孩子,又憶起顧茜,嘴邊渡起澀意:呵,就當順手做了件善事,積德。
夏日艷陽里,蕓生脖間圍了條淡青色的絲巾,拉起一些遮在臉上。小初在懷里睡得起了薄汗,她就勢拿起手中的票紙輕輕扇了兩下風,心里一瞬又記起老醫生之前的叮囑,于是忙停了手,捏著長絲巾的邊角替小初擦汗。她自己熱得滿頭大汗倒不顧,只一心撲在孩子身上。
“請問是白小姐嗎?”
早在那人靠近兩步前,蕓生便起了警覺,下意識往椅子里面靠去。
“我不認識你。”寒聲警告那人,目光瞥向車站的巡警,她心里亦有了底氣。
那人退開距離,忙放下手中的行李箱,舉起雙手憨笑道:“輪渡公司托小的送的東西送到了,驚擾了小姐,還請小姐見諒,見諒。”
蕓生聞言終于看向那個行李箱,心下震驚之余正要問那人,抬頭一看已沒了蹤影。
她將那行李箱拉往身前一看,確實是自己遺留寄存在輪渡公司那個無疑。每日來來往往那樣多旅客,輪渡公司怎會......那究竟是誰?難道又是賀啟山?蕓生突地沉了眉眼,下意識掃眼看向四周。
“前往北平的旅客請注意,列車即將到站,請依秩序進入月臺上車。”
“前往北平的旅客請注意......”
一等候車室的人紛紛起身,接下來便是二等。蕓生排在檢票口的隊伍里,目光探向候車室外三等車廂的乘客。只見各型各色的人,魚龍混雜地堵在檢票的鐵閘欄口。
她收理好思緒,毫不留戀地邁進了車廂。
蒸汽逆行漫過車窗,無盡的軌道向西南邊延長,像一條蠕動的褐色蚯蚓,頂著浮霞駛過田野。
列車穿過密林,翠綠襲來,生機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