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出八陽,聲色如泣。
武備學堂的禮堂內管樂悲愴,周淮安暫避后臺,他心里想著事手上卻慣常打著拍子。宋子文的步子素有章法,果然鼓樂剛落便聽得冠生唱:······又不是逆朱溫清流被禍,早做了暴贏秦儒類遭殃。添悲愴,嘆忠魂飄揚。羞煞我獨存一息泣斜陽。
不多時又聽見異樣的腳步聲,周淮安緩緩睜開雙目只望見一雙錚亮的軍靴佇立在跟前。
“周老板?”
原來是那位余上校派來“照應”他的一位小士官。
“余上校吩咐了,您要是有什么不適可移步去營帳那邊兒稍作休整。”周淮安聽罷,臉色微冷,可留在這兒也是徒勞,只盼離了屋子能有所收獲。他這樣想著,也不為難人,遂起身跟那位士官離了后臺逼仄的暗間。
“想來秦家那位少帥素不愛聽戲,靳少沒少往攬月閣跑,倒是從沒見過你們少帥來。”周淮安本是寡言之人,這會兒跟著人經過有些空曠的馬場,不遠便是一片軍綠色的帳子,他得把握機會。
那士官本還算恭敬,卻在聽聞少帥的名號后陡然變了臉色,神情也肅穆起來。
周淮安側目而視,看來探也探不出什么,索性不再開口,視線卻一路不動聲色地逡巡。
“地方到了,周老板請自便。”周淮安看著帳前荷槍實彈的兩個衛兵,沒再跟上。“周老板······”那士官回身又作了一聲請卻被陣嘈雜的爭執聲打斷。
“喂!我說我這腿沒知覺,就是沒知覺——我要知道為什么沒有知覺,還勞駕軍醫做什么!”陳征被吵得頭皮發緊,梁喬早已氣得臉色發青。
陳征耐著性子去拆那人打了石膏板的左腿,那石膏板手法拙劣的一看便是外行,他抬眼瞄了眼梁喬焦灼的神色旋即從隨身的藥包里抽了一支最粗的針管躍躍欲試。別看擠了一帳子的傷兵殘員,真正需要救治的只怕一個也沒有。
“我說你們還算不算醫生······啊!”片刻前還囂張跋扈的人頓時偃旗息鼓,雙眼直愣愣地盯著左大腿上有些搖晃的針筒,那細鋼釘一般粗的針頭距離自己的命根子只半寸不到。
“沒知覺是吧,若還是沒知覺我這兒還有更大號的針頭,藥量再打個十針也是夠的。”陳征見那人嘴角抽搐,趁勢打了些藥水后猛地拔出了針頭,“啊!——”他學著那人方才殺豬一般的叫聲喊了一嗓子,抬眼對上被驚得跌到地上那人笑意滿滿道:“聽見了嗎?你剛就這樣叫的,看樣子病該好了。”他有意無意的揚著手里的針頭望著案前長長的隊伍,揚聲道:“我這針包治百病,還有誰要治病的往前排!”
周淮安半瞇著眼瞧熱鬧,嘴上卻說:“反正歇著也是歇著,我家里數代從醫,那兩位軍醫若忙不過來,我不妨過去搭把手罷。”他話音還未落腳已往前邁去。
那士官急忙挺身將人攔下,“周老板雖是靳少的貴客,但軍營里的事咱們少帥不喜外人插手,周老板還是不要給自己惹麻煩為好。”
周淮安終于等人搬出了少帥的名號,旋即笑道:“我哪里算靳少的貴客,不過是沾了子文的光。倒是你們少帥,與我還算舊識,我幫他一個小忙,他難道還要怪罪我不成?!”離那兩名軍醫的帳子雖還有些距離,但周淮安卻看的分明,心中冷笑連連。
那士官果然被那句舊識唬得有些失措,正欲追上前勸阻,又見周淮安途經的左側帳子不知何時被人掀起。
周淮安還是被人給攔了下來,卻不是靳斐易的手下。他望著擋在身前那個中年男人額間的短疤,不由警覺起來。身后急促的腳步聲伴著那士官有些驚詫的語氣,周淮安聽見那士官駭然問了一句:“方,方軍長怎么在這兒?!”
“這位周老板懂醫術?”方世均掃了眼那士官旋即打量起周淮安,“若能行個方便,不妨幫方某瞧一瞧。”他似在詢問周淮安的意愿,眼神又凌厲的讓人無法拒絕。
話說到這份上那士官也不好再阻攔什么,周淮安跟進軍帳,臉上掛著淡淡的笑:“這位軍長要瞧什么病?”
方世均走到案前坐下,雙肘撐在桌面時微有些顫抖,周淮安沒作聲,這種地方還是少言慎行為好。方世均望著案上的水壺神色有些暗淡,他兀自倒了一杯水,才又問:“你和少帥······是舊識?”
周淮安緊了口氣,原來這才是正題。“因為一位故人,我曾與少帥有過數面之緣。”在這種人面前賣弄小聰明得不償失,他瞧出他神色中的郁結倒也有些好奇。
“你來此,是為了見少帥?”方世均不善言辭,索性直言問他。
周淮安愣了愣,站在一旁仍一副泰然處之的模樣:“是。”
方世均心里有了些底,也沒再追問這人找秦嘯川是為何事。“方某乃習武粗人,煩請周老板同我講講今日靳少點的這出戲到底唱了個什么,周老板若講得好,方某便送周老板去見少帥,如何?”
周淮安淡淡點了點頭,卻愈發奇怪這位方軍長到底是哪頭的人。秦嘯川今日負傷的消息眼下應是確鑿無疑,若此人是秦嘯川的對頭,對面軍帳里被滯留的軍醫他瞧著無動于衷,為何在聽聞自己會醫術后又動了要施以援手的心思?但要說他是秦嘯川的手下,秦嘯川此時應是生死攸關的關鍵時刻,這人瞧著卻并不是很著急的樣子······
不過這與他周淮安又有什么關系,他是要去見少帥,也僅僅只是見一面。周淮安想到這旋即應邀坐下,淡道:“今日唱的是千忠戮里面最為出名的一折,慘睹。”
明初,燕王朱棣舉兵“靖難”,攻破京城,迫使其侄建文帝讓位,并大批殺戮朝臣,甚至株連十族······
周淮安言簡意賅的將這出折子戲的背景作了交代,那位靳家大少特地在今日這樣的場合點這樣一出戲的目的自是別有用心,只是他想借燕王朱棣暗喻誰,周淮安并不關心。
雨后的天空綻放了短暫的陽光,不多時,淡淡的余暉又藏進了厚重的云層,灰藍色的云朵透著星星點點的橘色,光芒一縷接一縷渙散消亡。空氣滿是寒意,黑夜就要來臨。
余上校步入后臺,臨時搬來湊合的妝臺鏡前置了一盞有些格格不入的辦公室臺燈,宋子文坐在妝鏡前板著面孔,正在卸妝發。
“勞駕余上校了,人找到了嗎?”宋子文望著鏡中映著的半截軍服,余又青的身影一動未動似在思索什么,宋子文有些奇怪,轉過身:“人若是在你們軍營不見了,靳少這晚宴我可就沒什么心思奉陪了。”那位靳家大少爺看似是個閑散的主兒,心思可不簡單,宋子文只怕周淮安獨自去找少帥被靳斐易發覺,后果不堪設想。
宋子文脾氣向來古怪,余又青也打聽到了一二,他沒氣惱他陰陽怪調的話反倒消去了心中的疑慮,遂將手里的紙條遞去:“軍中軍醫忙不過來,周老板自告奮勇要幫忙,正巧被軍部的一位軍長撞見,他便跟人瞧病去了,又說要回一趟攬月閣取藥,我就差人送他去了。”宋子文還未來得及消化完這段話里的曲折,手卻急急伸了出去,余又青打量的目光也變得玩味起來:“這是周老板給你留的字條。”
宋子文緊著那張字條,余又青心里卻是別的盤算。靳斐易的要挾猶在耳畔,余又青不蠢,方世均扣人看病的時候理應將自己手底下那個士官也一同扣了,可人非但回來了不說還捎帶了一張字條······方世均這是給他指了條退路讓他選,亦給自己和秦家留了個余地。
“周老板還說,他回不回得來——就看宋先生今晚的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