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街的盡頭，雨幕下暗沉的夜，街道上還零星開著的鋪子，倒意外凸顯出酒樓招牌上的霓虹光色。
    “大當家的，您看看，是不是這個數？”伙計取了干毛巾，胡亂抹了一把臉。
    大當家的眸子里閃著金光，抬手擲出幾個镚子道：“賞你的。”
    “秀秀姐，那老東西真給得了這個數啊！”
    “姐說過的話，啥時候有假？”大當家捂緊了袋子，側身道：“我說你今兒個晚上就得做點手腳，不然明兒在路上撞上當兵的來了，可不好沒聲沒息地出鎮了。”
    金三娘忙點點頭，正要應聲，大門口嗒嗒響起了腳步聲。
    “老板，住店。”成光的聲音又冷又硬，驚得人一顫。
    “先生六位人，開幾間房啊？”
    “六間。”賀啟山出聲，又道：“都要最好的。”
    “喲，那可真是不巧，精裝的單人房只有四間了，還有兩間都是普通雙人房，您看......”
    賀啟山聞言作難道：“那可怎么辦，我們做生意的一路舟車勞累，就想路上睡個好覺。”他一眼便看穿這個婦人的算計，想要壓房抬價？“不如這樣，你們要是實在沒有這么多單人房，我的幾位隨從倒是可以將就一下。不過我們這位少爺家里住慣了大洋樓，有些挑剔，你且帶我上樓去瞧瞧，我得先替我們家少爺選一處最好的才行。”呵，他倒要看看她怎么收場。
    “哎，這位先生，還是我帶路吧。”大當家竟攔不住那人，于是一拍腦袋急道：“瞧我這記性，我倒忘了咱們店今早還退了幾間房呢！樓上樓道窄，先生等等我給您帶路，仔細磕了頭。”她抬腳追上樓去，鞋跟嗒嗒作響。
    楚昊軒早有意會，于是刻意擺出一副闊少爺的做派，刁難道：“這人都坐了這么久，也沒個人上點茶水嗎？”
    茶房的伙計端了盤子來，便是今日他們一行人在街上看見那個。
    “怎么回事！連倒個茶也不會？”他眸光騰焰，刻意擦碰了那伙計的手，于是那伙計便只得一只傷了左手托住裝著茶壺和杯盞的盤子。可哪里還使得上勁兒，暗自一撞盤子便翻個轉，茶壺里的水灑了一地，落地的杯盞也磕碎了口子。
    “你知道我這皮襖值多少錢？！燙壞了誰賠？”這一聲吼愣了欲要上前說勸的一眾伙計。
    金三娘沒法子，只好出面調停。眼看后院的伙計也聞聲出來瞧熱鬧，金三娘不想把事情鬧大了，于是連聲賠不是：“這位少爺，真是對不住。咱們這的伙計手粗，又沒見過世面。您消消氣兒，我瞧著這皮襖也沒燙壞的......”
    “怎么，這大廳這么多雙眼睛瞧著呢！三言兩語就想把本少爺糊弄過去了？”楚昊軒身量本就高大，此時站起身來拂了拂皮襖上了水漬，再仰頭時便只見一雙懾人的眸子閃著飛芒，咄咄逼人的戲碼演得滴水不漏。
    俊逸的鬢角打理得十分精神，沾了些雨絲的頭發倒像是打了發蠟，慵散不羈地垂在額前，他抬手一抹盡數別后，露出英氣逼人的濃眉，鼻梁籠著頂上的燈光映出深厚的陰影，側顏猶顯英挺精致，光是氣場便震住金三娘再說不出話了。
    “小衣，今晚大廳那邊怎么這樣吵？”白蕓生聽了一日的雨，倒對人聲異常敏感了。
    “我瞧見今晚酒樓里來了新的住客，領頭的是位少爺，被伙計灑了一身茶水，同金三娘爭執起來了。”
    白蕓生了然點點頭，難怪后院今晚監管這樣稀松，小衣來得也比往日要早了些。
    “你不是說，還看見她們收了黃金嗎？”她憂心忡忡的一句話倒是提醒了小衣，她連忙點頭：“對，她們原想今晚便要對你動手的。”
    “動手？”她臉色一白，卻猶自松了口氣，幸好今日肚子里的孩子鬧騰，她沒動那些飯菜。
    “小衣妹妹，能不能求你幫我辦件事。”
    “姐姐你說。”
    “幫我把門鎖動一下手腳......”她纖白的手不安地攥緊了衣擺，望向桌案上昏暗的煤油燈，眉眼間透著一股孤擲的毅然。
    “姐姐是想？”小衣瞪大了眼睛，勸道：“不行，姐姐還有孩子，這樣實在冒險。”
    “小衣，我不會連累你的，你放心。”
    賀啟山呷著唇邊的茶水，不緊不慢問道：“成光，你可看清楚了？”
    深廣后院，倚客樓擴建，卻不納住客......有意思。
    入夜后的小鎮寂靜無比，大廳里方才松散的食客也都上樓回房歇息。那一出好戲楚昊軒演得似乎意猶未盡，不過替成光爭取夠了打探的時間，便順著賀啟山搭好的梯子下了臺。一行人回了各自的屋子，待樓下大廳熄了燈這才先后入了賀啟山的套房。
    “這家店，難不成是黑店？！”小旭同隨行的一位兄弟異口同聲道，小旭似乎還有別的什么猜想，正要說出口，臨房住的兩位兄弟只匆匆來了一位，撞開門便慌張道：“起火，起火了......咳咳咳。”
    成光連忙扶住他，顫聲斥問道：“四少呢！”原本帶著眼前的小昭和阿雙先去了四少的房里匯報，之后四少便吩咐他來告知賀軍長......留下小昭他們照看，卻不過半盞茶的功夫，怎么就出了事。
    雖說是夜，不過等到天亮，四樓的這間屋子該是這層采光和視野最好的了。
    楚昊軒拉開了短皮襖的扣子，褪下后順手掛在臉盆架上，內里深咖色的毛衣是美國貨，織樣簡單好看又保暖，他洗了把臉后更覺屋子里躁熱，欲要彎腰脫靴鼻間卻敏銳地嗅到一絲火星味，他尋著熱浪走去，抬手觸上貼了墻紙的石墻竟燙得驚人。
    猶自詫異間又聽聞門外房客慌張大叫——起火了！起火了！
    楚昊軒披上外套正要準備出去，不料眼前的門鎖卻率先轉動起來。如果是小昭和阿雙定會先開口詢問他的安危，可見來人并不是自己的人。
    “誰？！”他抬手反擰住把手，聲音驟然冷了下來，駭得門外的人驚得顫聲一叫。
    竟是個女孩子？
    楚昊軒更覺詭異，正要推門而出，門卻又被什么東西給抵住了，之后便是一陣雜亂的腳步聲。
    他再顧不得，一腳踹掉門鎖，迎面竟撞上了金三娘。
    金三娘的手里掂著帕子似要觸上楚昊軒的手臂，他一避叫她撲空差點摔了一跤。
    “哎——哎呀！幸好少爺您沒事兒，咱們后院夜里走水，沒燒著您這屋吧？！”金三娘的聲音莫名有些慌亂，楚昊軒掃眼看了金三娘身后幾位伙計，已然確定方才那聲驚叫另有其人。
    他唇邊浮起一絲冷笑，不近人情。
    金三娘連搭茬也搭不下去了，眼角余光瞥向拐角樓道，忙道：“既然少年您這屋沒事，我們就不打攪了。”
    “人弄暈了嗎？”伙計點點頭，金三娘方才松了口氣：“小賤人！給我送到三樓的雜物間和先前那個丫頭一起關好了，明天一早就給我送走！”
    白蕓生的臉挨了金三娘一記打，嘴角起了淤青，疼出淚卻咬牙再不敢出聲。她暗自托著肚子，另一只手發虛打顫，下樓的時候似有什么東西自大衣斜插的口袋滑落，她意識混沌地伸手胡亂抓去，竟什么也抓不到了。
    楚昊軒來回在屋子里走了兩轉，抿緊了唇轉身便尋了出去。
    樓道間的燈光昏暗，酒店的伙計趕著救火，再沒人回身檢查這梯上遺漏了什么。
    “荷包？”他拾起腳下綿軟的物件，定睛一看，才發現是個刺繡荷包。
    “啊......”阿雙的聲音自樓下傳來，楚昊軒邁步拾階而下卻見人倒在墻角，“阿雙？你怎么回事......”
    “四少，您沒事吧？”阿雙扶著被敲暈的頭緩緩起身，“小昭見起火便去通知賀軍長一行人，我見四少的屋子沒事便想去查看火源和火勢，沒想到下樓的時候撞見一位慌慌張張的姑娘，還沒來得及看清人就見她往您那屋跑，我剛調頭出聲呵斥，卻被人從后面給打暈了。”
    “打你的人看清楚了嗎？”
    “沒有。不過我敢肯定，不止一個人。”
    楚昊軒濃眉一擰，冷笑道：“我知道了。”若真是個黑心窩點，他不介意替北地的秦家順手端了，倒也算行善積德。
    “我早說過，他能有什么事兒！”賀啟山挑眉望向推門而入的一行人，方才又點了點臉色鐵青的成光打趣道：“得了，我這又成壞人了。”
    楚昊軒不甚介意，只拋向他一件東西，笑道：“有件好差事，你感不感興趣？”
    賀啟山漫不經心地接住了那個荷包，凝住他玩笑道：“我這出得是公差，你要是辦私事，我可得好好考慮......”話猶自未完卻嘎然而止，賀啟山攥緊了那個荷包，竟連聲音也顫了好幾個度：“這東西哪兒來的？”
    “你問這個做什么？”楚昊軒眉眼間的笑意揶揄，賀啟山的臉色卻愈發蒼白了。
    “回答我！這東西哪兒來的？！”賀啟山的聲調陡然上揚，失控的情緒溢于言表。
    “撿的。”
    “那她人呢？”賀啟山凝著荷包失神道。
    誰？楚昊軒云里霧里地挑起眉，待撞見賀啟山的神態后就勢下了一記猛藥：“許是被抓起來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