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路瞧著不像是去租界的,五故爺這是什么意思?!”陳允河急得滿頭大汗,軍服外套不知何時滑落到腳下,他滿身血污眸色卻異常分明,沉聲質問完副駕駛座上之人又急急回頭看向車后。
“不往這兒走,還能去哪兒?”寧沛珵輕笑一聲,轉了轉手里有些重量的手槍,倒真是握不慣這樣的玩意兒。“難不成還想讓我帶你們去寧家?我家里頭那些個家丁小廝怕是頂不住靳家的人。”
陳允河聽罷臉色一沉,旋即看向一直按著少帥傷口尚未發一言的葉文佩:“葉長官,您說······這真的是馮老做的安排嗎?”他發著問,葉文佩卻只是麻木聽著,好半晌才動了下眼珠子,她臉上帶著斑駁的血跡如飛濺在白紙上的朱砂,白的瘆人,紅的刺目。
“衣服!”她身形微顫,沒理會寧沛珵的窺探,眼珠子直愣愣地盯著那槍傷,陳允河被她突的一聲嚇得忙去撈腳邊的外套。“血止不住?”他慌神之際又聽得前座那人閑閑說了句:“死不了。”
陳允河擰眉瞪眼正要發作,溫熱的皮座椅又壓上些重量,他驀地回頭只見片刻前還斜斜倚在一旁不省人事的秦嘯川費力地單手撐起了身子。
“——我當是誰······不成想,竟是寧家大少爺紆尊降貴來了。”秦嘯川挺直了身子,半拉著眼皮朝前看去,他眼中只一點模糊的輪廓,直瞧著那晃動的影冷笑連連:“怪我手底下的人不懂規矩,擾了寧家清凈,待今日之事······平定后,我秦家定登門拜謝。”他眉頭微擰,咬牙說完這番話后視線漸漸明晰。
寧沛珵這才會回頭同人對上視線:“九弟這樣生疏,是責怪五姐夫來遲了些?”他眉目含笑,陳允河卻嗅到了二人間微妙的火藥味,寧沛珵神情怪異地看向尚有幾面之緣的葉文佩,“瞧樣子九弟妹也怨我了?”
秦嘯川側身靠了靠,氣得傷口隱隱作痛:寧沛珵娶五姐的時候蕓生還沒到天津來,他和蕓生的訂婚宴寧家也是知曉的。寧沛珵這樣哪壺不開提哪壺,分明是在借題發作——諷刺他們秦家當年為了私利脅迫寧家娶了五姐,如今他這少帥又舊計重施。
葉文佩咽了咽嗓子默默無言,她腦子亂哄哄的卻只一件事是確定了的。從今往后,她便欠了他。
“聽聞寧家的生意做的也不小,但凡利益牽扯其中便免不了逢場作戲,寧大少爺若連這都不懂,也不怕有朝一日砸了自己的招牌。”
寧沛珵不動聲色地挪開視線,他怎會聽不出秦嘯川這番話的意思。
“寧少爺若想要什么不妨直言——”秦嘯川將才說了幾句便已氣虛,微微抬手示意陳允河,陳允河扶住他冷眼傳話,稱謂也變了。
“跑這一趟,也不過是想借用一下九弟軍部的通訊發一封電報呢。”寧沛珵嘴角微揚,他打量起后視鏡中那人的臉色,笑意張揚:“九弟,你也知道我是個生意人,從不做舍命賠本的買賣。電報——那位馮老先生已經命人幫我發出去了。”寧沛珵從未對秦家抱有幻想,他這樣說,無非知會一聲。
可寧沛珵的心思于秦嘯川而言不過就是洪爐點雪,他手心微微拳握,一時氣急,可越急竟越說不上話來。秦嘯川閉目顫巍巍倒吸一口冷氣,回頭突地想起什么猛地撥開了陳允河按住傷口的手,那軍裝衣袋從外向里破出一道小口子,陳允河的低呼根本無濟于事,他固執惶急的神色葉文佩卻看得分明。
寧沛珵聽聞身后的動靜,漫不經心地朝窗外看去,只見鏡中那人不顧那剛凝住血的傷口扒開衣袋,竟只為了一張照片。
濕漉漉的青磚上倒映著一排筆直的人影。
余上校僵直的軀體仿佛寒冬埋進厚雪里的半截木樁子,他倚著柱子斜斜看了眼不遠押解著的幾名嫌犯,為首之人已自盡,沒能留下線人的蛛絲馬跡。
靳斐易扶額落座于窗臺之下,余上校暗中窺探的視線令他有些心虛,心浮氣躁地端起桌上的茶水飲盡旋即站起身,正好遠遠望見校場里的兩路人馬,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他派人堵了軍部所有要員的門路,卻偏偏算漏了寧家······好你個馮裕鄉!
“叫你派人去請方軍長,人呢?!”靳斐易回頭質問起一名衛兵,那衛兵瞟了眼余上校,見余上校暗中示意,這才直言回道:“方軍長說,陳師長那邊兒盯得緊,怕是不便過來。”
話音剛落靳斐易便氣急敗壞地摔了桌上的一套杯子,這話若放到平時他倒不與那姓方的計較,可眼下的時機是他們靳家和方家一系唯一翻身的機會!秦家幾代人的勢力根深蒂固,憑他一己之力哪會蠢到在今日動手,他不過是想削弱少帥的權力好給靳家開路······不料靳家軍營里竟混入奸細,且今日傷的可不是秦家九少,今日傷的是秦家少帥!連方世均與靳家這層關系都急于撇清,何言旁人——只怕皆怨他捅了婁子!
余上校聽著動靜這才醒過來自己被這大少爺擺了一道,他身形微動不由邁開腳欲要下樓。
“余上校——”長長的尾音宛如一條破空落下的鞭子,纏住人的雙腿,余上校只好轉過身。靳斐易半瞇著眼睛盯著他瞧,半晌,一步步朝人走去,臉上卻掛起了笑:“你這是要往哪兒去?”他逼近他,嘴角上揚笑意森寒,“你眼下想去尋我父親過來,不覺得遲了些嗎?”余上校眼珠子轉了轉,心中衡量了一番:退一萬步說,只要靳老還在一日,秦家便不敢動靳家,而靳斐易仍是靳家大少爺······
“余上校年輕有為,我在我父親口中也早有耳聞。如今咱們也算是一條船上的人了,靳家能保我便也能保你,但若余上校想另謀高見,待秦家軍部秋后算賬,你代管分營怕是也別想摘干凈。”他雙手揣進褲兜側了側身。
余上校神色惶怔:這人今日的莽撞之行他已親眼目睹,而今這番話不過是在敲打他,若他敢“臨陣脫逃”,來日他便是靳家交給秦家處置的替罪羊!
“余上校可別在這個時候犯傻才是。”靳斐易拍了拍他的肩,力道不大卻叫余上校腿腳發軟。“大少爺哪里的話,余某既歸靳老麾下,豈會有二心?方才······不過準備親自再去跑一趟,好將方軍長給您請來。”
靳斐易也沒再拆他的臺,他回身往露臺的護欄邊走去,遙望著陳師長同方世均的部隊微微昂首,說:“知道攬月閣嗎?”
余上校點頭,“那不是寧家的產業······”
“去攬月閣把戲班子給我找來,就請宋先生過來唱一出千忠戮,多少錢都行。”他回頭凝住墻邊上那幾名奸細,究竟是怎樣混入軍營的?他頷首思索,半晌回過神——“為首自盡那人搜身沒有?!”余上校冷不防被這一問竟一時答不上來,該匯報的都已匯報,并無線索啊。靳斐易隨手拉過一個衛兵,急道:“把身上的煙拿出來。”他捏著那包上等的外國紙煙忙又追問余上校,“你在這幫人身上搜到這種煙沒有?”
余上校仔細回想,愣愣回道:“煙倒是······有,不過只是尋常土煙,并無異樣。”
靳斐易怒不可遏,黃雙那個蠢貨,連自己帶了尾巴回來都不知道!他逼著自己冷靜下來,仔細回想秦嘯川中槍時的細節,若這幫人的目標是他,他躲還來不及,為什么要冒險去拉葉文佩?
“說!你們的目標是男是女?!”他拔了槍抬腳踹倒一個五花大綁的,這些人面對黑漆漆的槍口一臉視死如歸,靳斐易見他們咬牙不松口,冷笑一聲:“來人,把人拖進屋吊起來。咬定不開口是吧?上鉗子把牙給爺一顆顆卸咯,看能嘴硬到幾時。”
衛兵將人一個個拖進屋去,當里屋房梁下傳出第一聲慘叫后,屋外頭的人麻木的表情才微微有了些變化。
靳斐易來回渡步,仿佛每一腳都踩在人心尖上,衛兵瞧著靳斐易的眼色漸漸放慢了手上的動作,等到最后一個人如拎雞崽似的被人拽起時,屋里終于又了另外一種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