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的落地玻璃窗被風打得哐哐作響。秦季年簽完最后一份文件時,左手邊的熱茶早已散去了最后一絲熱氣。秦季年放下手中的毛筆,端起杯盞索然無味地呷了一口。咚咚兩聲輕微的叩門聲在安靜寬敞的書房內格外清晰,秦季年卻仍頭也不抬地翻閱著手中的電報,“進來。”
敲門的原來是陸軍署的衛戍,“報告大帥,馮軍師來訪,說是有事相見?!蹦切l戍雙腿并攏昂首行了一個軍禮。
秦季年起身望了眼窗外的天色,書桌對面的素色墻面上掛著的發條鐘不覺已走到了深夜。秦季年身形一頓,心下猶疑,這個點了,本早該到了郊外軍校就近歇下的馮季鄉怎么會又折返到陸軍署?“以后馮軍師求見,不必通報!”秦季年不過遲緩了片刻,還是壓下心中不解,怒目威嚴道:“還不快清!”衛戍領著馮季鄉入了廳,只見馮季鄉滿面欣喜,欣喜之中細看卻又有幾分愁容。嘴角哆嗦了幾下白胡須也跟著顫了顫卻仍是好半晌沒能說出一個字。一旁垂頭聽命的衛戍被秦季年凜了一眼,這才動身機靈得領著馮季鄉手下的幾位隨從出了會客廳。馮季鄉待門關好之后,急忙揚出了手里拆了封的牛皮紙文件袋?!按髱浛芍@袋子里裝的是什么!”馮季鄉的聲音刻意壓低,滿心快意卻是溢于言表。
秦季年濃眉一擰,半響后卻搖了搖頭,只負手而立等著馮季鄉的下文。
馮季鄉卻沒急著說出文件袋里裝的是什么,而是接連又問了一個問題:“大帥可還記得那葉家丫頭?”
秦季年冷了臉色,沉聲道:“記得。聽常副官說,那孩子快生了,今日才剛接回了大帥府?!鼻丶灸暝趺磿挥浀媚茄绢^,以他對自己兒子的了解,那葉文佩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心思著實還是不簡單的。雖說那丫頭在軍事上的造詣頗得他心,可和九倌兒那事兒還是令他有些反感。為了大帥府的臉面,他雖表了個態,可這并不能再多代表些什么。
馮季鄉聽出了秦季年話里的冷淡避嫌之意,也不敢再多賣關子,“葉雖為其父姓,可曾才是其本姓!”馮季鄉將文件里的一紙文書和印章取了出來,急促道:“那丫頭的外祖父,沒成想竟是那曾世昌!大帥可還記得,曾家外傳本無子嗣,所以后來招安楚連章并收其作了義子?!彪m然早年坊間傳言說那曾世昌在國外私藏了一個私生女,可秦季年那會兒沒放在心上,如今細看手中調查之后的文件,時間人物竟全都對上了?!按髱?,這還有一紙契書,加上鐵印,能號集曾家散落舊部十萬人!整整十萬!”秦季年拿起那鐵印反復探看,喜上眉梢之際卻急轉沉了臉色,挑起嘴角輕笑:“先生怕不是一早就知曉了那葉文佩的身世?你們藏了這么久,如今又急著同我說作什么?!彼站o了手中的鐵印,回首試探起馮季鄉。
“起初老夫也是不信的。直到那孩子有了身孕找我幫忙,說再緩些時日,便能取回此信物。我知道大帥向來謹慎,從不輕信口說無憑之事。如此耽擱了這樣許久,才敢前來同大帥通報,老朽有罪。”馮季鄉仗著自己的身份到底還是僭越了,只好低聲娓娓解釋起來。
秦季年緩了臉色,卻仍帶著惱意:“說吧,那丫頭究竟是個什么目的?”自己的麾下竟收了老對頭的血脈,想來真是可笑又可恥。
馮季鄉也不敢引火燒身,只好將葉文佩的原話又加以潤色,才道:“大帥不必多心。曾家是如何一夜之間沒了的,想必他們自己內部可比咱們清楚。那丫頭此舉不過是為了投誠,既可相助大帥一臂之力,又可報得家族血仇。大帥何不......收下這十萬厚禮呢?”
秦季年頷首沉默半晌,手中的鐵印貼著掌心越發溫熱,重如千鈞。十萬......十萬大軍,不費一分一厘,不費吹灰之力,他秦季年只要點頭就能唾手可得。何等誘惑!
“那丫頭......開了什么條件?”許久后,秦季年嚅囁出這樣一句。這天下,可從沒有白拿的好事。
馮季鄉蒼老的目光閃爍了幾下,細想同那丫頭從前的談話,似乎除了嫁進秦家要個名頭之外,并無他求。可是......馮季鄉面色凝重起來,待他說完那所謂的“條件”之后,秦季年卻猶豫起來。就在秦季年權衡猶豫不定之際,房門再次被人叩響起來,這次的聲音卻是又短又急。
“誰?進來。”秦季年有些不悅道。
常彪一臉冷汗,輕喘著粗氣,卻帶來了醫院的消息,“大帥,九少爺找到了。不過少夫人受了驚嚇,正在醫院搶救,九少爺還不肯回府......”大帥一接到消息,便派他去幫忙尋人了。
秦季年微有動容,馮季鄉卻是當即沉了臉色,衡量之下,狠下心勸道:“大帥!這位少夫人——留不得!”
——留不得!留不得!
秦季年的目光復雜地落在常彪的身上,驚得他出了一身冷汗。一個激靈,頭從手肘間滑下,常彪忙挺身扶住座椅扶手,待緩過了神才松了口氣。
回神一探,他如今正坐在醫院的病房里,而距離秦季年同馮季鄉談話之事,已又過了一天一夜。
一天一夜的時間有多長?常彪無法衡量,只知道這一天一夜,足夠他準備好一張機票和相應證件了。常彪無奈嘆了一口氣,搓了一把臉正準備起身,抬眸卻對上了病床上女孩子剛剛轉醒后便殷切無比的目光。還不待常彪開口,就見白蕓生有氣無力地柔聲問道:“常副官,嘯川呢?”這一問倒將常彪為難住了。
常彪將背在身后的文件擋了擋,理了理思緒正要說話,卻是不忍心再看那床上的女孩子一眼。隨著常彪不自然的動作,白蕓生的目光落在了他身后敞開通風的落地玻璃窗上。窗面上倒映著常彪交疊的手,那手中握著一沓證件,一張薄薄的長條紙上印著隱隱綽綽的紅色油印字碼。
——那是一串國際航班的編號。
白蕓生扶著肚子坐起了身,手背上的針管因她的動作回了半管暗紅的血。她的目光順著那抹暗紅落到了病床邊的白色矮柜上,一張薄薄的醫院文件單就這樣映入眼簾。秦嘯川三個大字龍飛鳳舞的印在右下角的簽字欄上。她不可置信地拿起那張紙,細細看了一遍,她還是不愿相信?!俺8惫伲乙娝!彼穆曇粲旨庇诸?,眼角含著淚,卻惶恐不安到不敢落下。他不是口口聲聲說這個孩子對他有多么的重要!他不是口口聲聲要她替他生個孩子!她被這個孩子折磨得心都化了,他現在怎么能動了不要他的心思?!那也是她的血肉,他怎么能一個人擅做主張。“常副官......”
“葉小姐昨夜臨產,九少爺回了大帥府候著,眼下不便來見少夫人。”
她捏著手中的單子指節泛白,少夫人......好一個少夫人,奈何她如今的身份偏偏又擔不起這聲少夫人。不過也好,如此也好?!叭~小姐的孩子......”她漸漸冷靜下來,眼神游離,聲音輕軟,卻沒問完便被常彪刻意搶著回了話:“回少夫人,葉小姐昨晚產下一名男嬰,母子平安。”
她的心猛地疼得狠了,下意識悲憐地撫上了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如此,我肚子里的孩子便對秦家......不重要了,是不是?”好似自語,她垂眸低問出聲。一旁的常彪一愣,再一開口時,話里的意思卻是閃爍其詞:“這......依著府里的意思是,少夫人若是肯生下這個孩子,等孩子滿了周歲,大帥府便派人到國外將孩子接回天津;嘖,這依著九少的意思,若少夫人身體欠佳,便將這個孩子打掉也......”;“夠了,不必說了?!彼驍嗔顺1氲脑挘~上急出了冷汗,卻搖了搖頭堅定道:“你叫他來見我,他若是親口說了這樣的話,我便信。你說的,我不信?!?br/>
常彪硬著頭皮勸道:“九少爺現在不便見您。”
她起身拔了針頭,作勢就要下床,“那好。既然他抽不出身,還勞煩常副官帶我去見他?!彼热慌阒煌蓝疾慌拢衷趺磿峦斆鎸|?除非有人在說謊。
常彪不為所動,沉聲喚來了護士。護士壓住白蕓生纖弱的手臂,她動彈不得,只瞪著常彪咬牙道:“放開我?!?br/>
常彪緩緩拿出背在身后的文件,“少夫人現在,自然也不便去見九少爺?!苯又忠粡堃粡埬托耐资|生解釋道:“這一張是半月后飛往德國的機票;這一張是大帥府那邊準備的海外存折,里面存有十萬美金。還有這一些,是少夫人的學業戶籍證件......”
聽到最后,她已經無力再反抗,只輕喘著寒聲笑道:“呵呵呵......這些,都是秦伯母的意思?”常彪心下一頓,斂了神色,搖首道:“不。是大帥的意思?!?br/>
好似有人舉著利刃立于身后許久,她后知后覺到如今這個境況,早已沒有退路。她渾身起了涼意,一直冷到了心頭,漸漸生出了恨意。
常彪終是不忍,沉聲寬慰道:“恕常某多嘴一句。葉小姐的身世家境,白小姐比不起。”葉家給秦家的東西,白家也給不起。
白蕓生雙眸含淚,望向常彪的目光里盛滿恨意,心中卻有一股信仰強撐著她奮力抗爭:“我什么時候能見秦嘯川?”
“白小姐只要再等兩日便可。”兩日有多長?反正應該夠他們制造一出離別的戲碼了。常彪心下升起寒意,卻不動聲色地抬手整理起軍裝袖扣,掩藏起憐憫之心:“哎,忘了問白小姐一句!小姐的姑姑入嫁的可是金陵的南家?聽聞如今那南家開罪了上海商會,處境甚是不佳,白小姐若是個明白人,秦家也愿意援助一把,就像當年援助白家一樣。但這舉手之勞,就全看白小姐的意思了。”
就像當年援助白家?!她眼眸里的光亮猛地黯淡了下去,原來援助白家,只是他們秦家的舉手之勞,那么為何當初......呵呵,真是可笑,白家賠上她這么一個孤女,換來的幫扶,卻原來不過是他們秦家的舉手之勞。若當年,當年要不是因為秦嘯川看上了她,也不過就算是個舉手之勞罷了!“我若是不如你們的意呢!”他們羞辱她還不夠,竟還這般威脅她!她如今,如今才知道自己陷入了怎樣的深淵里。
“白小姐若是不想認這血親,秦家自有辦法替小姐除掉?!?br/>
她面上的血色盡失,癱倒在床上,心寒徹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