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雅精致的庭院里長著一棵望天的松柏，樹枝上的雪壓得重了，成塊滾了下來，那積雪一層壓一層，屋頂上的琉璃瓦排水槽被凍得死死的，絲毫沒了作用。只見沙沙的聲響，松柏上剛滾落下的雪塊沿著斜斜的凹槽，咕嚕咕嚕一轉，啪得一聲落到了漆黑錚亮的汽車前蓋上。那汽車夫片刻前才剛剛停穩，車蓋上還冒著熱氣，沒一會那團雪便化了去。
    秦嘯川擰眉凝著一路上沉默不語的白蕓生，心下懊惱不已，這幾個月好不容易才肯開口同他說話，即使她說得他不愛聽的，可他作什么又去兇她呢？他低嘆了口氣，收斂了神色，先下了車便急忙繞到另一邊的車門口。
    只是白蕓生似有察覺，還不待秦嘯川走近便伸手著急地推開了門，她護著肚子剛邁出腳，小腿卻無力發軟站立不穩。她嚇得急忙抬手去扶車門，只是還沒碰到，身子就已經被人攔腰抱起。
    厚重的大衣下擺失重的自她腿上往下滑著，秦嘯川怕她凍著，單手摟緊她，又空出一只手去撈衣擺，“你如今就這樣見不得我，為了同我慪氣，連肚子里的孩子也不顧念了嗎？”他輕聲說完，有些無奈地掖了掖大衣。
    她小臉上驚懼未退，想來剛剛那副模樣確實危險，于是也沒有爭辯反抗，只沉默地護緊了小腹。那肚子里的孩子明明都快五個月了，可她的身子不顯懷，冬天厚重的衣服一裹只露著一張明艷清純的小臉，哪里看得出她已經是個即將要做母親的人。可即便不顯懷，但肚子里的寶寶并不輕，她身子本就弱，孩子又一天比一天大，時常坐久了站久了小腿都會因為血液不通暢發麻發軟。下車時差點摔倒，便也就是因為如此。想到這，白蕓生不自覺地抬手摟住了秦嘯川的脖子，若是剛剛他沒有及時抱住她，那摔一跤的后果，是輕是重......她不敢想。
    秦嘯川抬腿邁向臺階，他察覺到了她的小動作，只暗自摟緊她，腳下的步子也邁得更穩了些。
    近處是一座蘇州園林樣式的宅子，從前是一位王爺的私人地產，后遜清敗落，與之同命的王親貴族也隨之沒落，這宅子的命運隨著主人的興衰幾經輾轉，現被一富商收購，用作私人酒樓專做南方菜系，但對客人極為挑剔，從開業之初到如今，只接名貴不容白丁。
    “我家老板吩咐了，今日特地為九少清了場，還望九少今日滿意。”雙開的三道大門，中間那道最宏偉的紅漆木門大敞著迎面走出一位穿著長衫的老管家。
    這富商一家與五姐秦敏容的夫家尤為相熟，但不必秦敏容特地打招呼，那富商也是極殷切地希望接待秦家這樣的貴客。
    “替我謝過你家老板。”秦嘯川頷首道，他今日臨時決定帶她來這兒，到沒成想這老板安排得如此周到。
    “放我下來......”她在他懷里輕輕掙了掙，根本不敢去看那管家的表情。
    秦嘯川低頭一探，見她這么長時間以來都神色淡淡的臉上難得浮起了羞赫，心情漸漸好了些，只抱著她跨進了大門而后一頓，便刻意等那管家走近詢問時，方才笑道：“你們今日只消把少夫人伺候得開心了，我通通有賞。”
    那管家掛著綴了金鏈子的老花眼鏡，目光卻是迅速清明地落在埋進九少懷里不肯抬頭的年輕夫人身上，于是那一瞬便明白了九少的意思，忙點頭應道：“那今日就仰仗少夫人的關照啦。”
    老管家帶著路，青染雪雜的臺階一路起伏蜿蜒，秦嘯川拗不過白蕓生終于放她落地，只是手仍舊緊張的攥著她的，“咱們要去后山，這宅子不小，路還長著，你身子不方便，一個人怎么走得穩。”
    他理由多的是，她辯不過他，只偏過頭去看風景，只是一路都是雪色，哪里有什么可看的。她目光低落地收回，卻是在收回那刻，似乎是發現了什么可疑的事。做中餐的地方，管家又說清了場……那為什么還會有扶桑人出現？她好奇地又多望了兩眼，只見那扶桑武士打扮的男人警惕得回過頭，兩人視線正好對上，她有些不知所措，可那手握長刀的扶桑人的嘴角卻浮起一絲詭異的笑。白蕓生下意識得護緊了肚子，那人已經走遠，只剩下一個模糊的背影，卻叫她久久不安起來。
    “怎么了？”秦嘯川關切地問道。
    她穩了穩心神，不自覺地向他溫暖的懷抱依偎靠去，淡淡搖了搖頭后卻緊接著開口低問道：“……小高今天怎么沒跟著你？”
    秦嘯川一愣，沒料到她會問這個，于是道：“哦，他今日被我安排去處理公務了，所以來不了。”他三言兩語說得簡陋，可不算騙她。小高確實去處理公務了，不過是葉文佩那女人的事，如果沒預料錯，母親今日最遲晚上就會打電話到花園別墅去，他雖不想過問葉文佩的事，可為了防止那女人再耍花樣，他早就派人過去盯著在。算算日子那女人的孩子也快生了，所以近來他特意派小高過去監視著許朔同葉文佩的一舉一動。不過這些事，他不會再讓蕓生知道……如今這天底下，再沒有什么，比她和孩子更重要。
    “你這次一個人出門……習慣嗎？”她聽完神色低沉下來唇角浮起冷笑，心里卻有些緊張，想從前他去哪都是帶著許朔的，于是本想問他怕不怕，可想來這樣問有些奇怪，于是換了詞，卻是更奇怪了。
    秦嘯川輕笑出聲，“我眼下有妻兒陪著，哪里是一個人？所以這問題……我還真不知道該怎么回。”
    她低頭不安地交握著他的大手，或許是因為有了孩子，她越發敏感謹慎……如此，今日看來是她想多了。
    秦嘯川察覺到她掌心出汗，應是緊張不安的狀況，于是了然道：“你放心吧，就算沒有小高在，保護你和孩子，你的丈夫這點能力還是夠用的。”
    清寒的香氣越來越濃郁，雪霧里一片夢幻，只見半緩的山坡上樹影婆娑，姿態萬千。淡色晶瑩的小黃卉點綴其間，寒風一動便漱漱飄零，惹人憐愛。那滿山的冬色，只余他們兩人觀賞，老管家早已識趣地退下。
    白蕓生漸漸緩下腳步輕喘著呼吸，眼眶鼻尖被寒氣染得泛紅，眉宇間卻越發明艷。她不自覺得抬起手往雪霧里探去，沒一會兒掌心便落下幾瓣冰涼的柔軟，唇角掛起了孩子般得好奇欣喜。
    “小時候，媽媽帶我看過這種梅花，就種在外婆的院子里。那時候我還很小，身體又不好，沒法像別的孩子那樣爬樹，于是就傻乎乎地捧著手站在樹底下接花瓣，只因為外婆說要給我做梅花餅。可我站了好久，只接到了小半碗不到，做餅根本不夠。后來……還是媽媽想了個辦法，那梅花餅才如愿出了鍋。”似是在自言自語一般，她輕聲回憶著過往，唇角明明是上揚的，眼底卻泛起了酸脹。
    秦嘯川不忍心打斷她，可也受不了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墜落在那樣的回憶里。他沉默地拉過她脫了手套的小手偎在懷里哈著氣。
    “你要是想吃梅花餅，今天晚飯我就叫人做。”他松了她掙扎的手，急切說完后又道：“或者你教我，我親手做給你吃。”
    她避著他，失落地搖了搖頭，“外婆去世以后，媽媽就再也不做梅花餅了，所以你就算是想學，我也沒法子教你。”
    秦嘯川一愣，自知說錯了話……因為那之后不久，她母親就病逝了。
    “小乖，你高興點……”她從來不曾主動提起過她的父母，而他原先所了解得一切，原來那樣淺薄……淺薄到他覺得自己快要抓不住她的心，于是下意識摟住了她。
    “秦嘯川，你可能不知道……在遇見你之前，我所設想過的人生，完全不是現在這樣的。”她呼吸漸漸急促起來，唇邊呼出的白氣，飄渺又脆弱。
    “可你明明就遇上我了，難道還想抵賴逃跑嗎？”他知道他給她的安全感太少，可要他放棄她，除非他死，否則這輩子他都松不開手。
    她在他懷里漸漸放棄了掙扎，只殘忍地提醒道：“你還記不記得，在瀧滇打仗的時候，我來找你……后來，你給我簽了婚書，可那時候我明明還是猶豫的，我甚至在想，你到底是不是個可以信任托付的人？而如今我不必想了，因為你……顯然不是那個人。”
    他不是那個人，那誰是那個人……
    “你還記不記得，簽婚書的時候，我說過——若你負了我……”她刻意一頓，抬起冷漠的目光望向臉色漸漸慘白的他，“當時你沒讓我說完，如今倒是有機會說完了……秦嘯川，你負我在先，即便有了孩子，我也是絕不會再給你第二次機會的。”
    他的神色漸漸低沉得有些發寒，“你根本就不知道事情的原委，就這樣給我判了死刑，連一個對證解釋的機會都不給我？”
    她給過他機會，不過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騙她罷了。
    “算算日子，葉小姐該生了吧？”她低問那一聲，卻叫他無力地松了手倒退兩步。
    耳邊漸漸呼起風聲，風聲之外卻是不易察覺的異響。白蕓生心下一窒，趁勢冷笑道：“你看，我今日不過想出門走走，你卻偏把我帶到這樣遠的地方……即使你的人提前在這里布置的再好，可我不是傻子，你還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嗎？”
    “你什么意思……”
    “想來……秦伯母應該也從大帥府派了人過來接你了吧？不過想來也是……葉小姐那樣的金枝玉葉，小高一個人怕是不頂用的，九少眼下不如趕緊帶著你的人去大帥府，何必在這兒陪著我這個人微言輕的掛名少夫人浪費時間呢？”她掌心出著汗，唇色有些發白地說道。
    秦嘯川聽著她疏離的話，目光越發的陰沉下來，“呵，九少？……掛名少夫人？”他一步步逼近她，眸子里盛滿滔天的怒意。他寧愿她同他大吵大鬧，也不愿聽她叫著他九少，催著他趕去另外一個不相干的女人身旁。
    她僵硬地站在那里凝著他盛怒的模樣，下意識護住肚子偏過頭刻意瑟縮起身子，“……九少若是還想打我，就快些動手吧，不然……葉小姐那邊，怕是該等急了。”
    他終于挫敗地收回了欲要拉她的手，踉蹌地倒退幾步，咬牙切齒地瞪向她：“白蕓生！我真后悔……我真后悔這輩子遇見你。”
    后悔嗎？那就快走吧，快離她遠遠的……不要回頭。她心里的聲音叫囂著，神經緊繃到了極點……快走吧，快走！白蕓生癡癡地望著那抹漸漸消失在來路的高大背影……雪霧漫天，她孤零零地站在樹林里，風灌進耳朵里，夾雜的沙沙異響卻越來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