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朦朦亮起來,秦嘯川只覺得頭痛欲裂,長臂一伸,掌心所觸卻滿是溫潤,他晃了晃昏沉的頭,迷迷糊糊向那具溫軟的身子靠去,眼皮沉重得睜不開,嗅著空氣里熟悉的味道,待確定了這是大帥府,于是漸漸安下心來,只沙啞著嗓音,喃喃道:
“......蕓兒?!彼浀盟蛲韷粢娝?,可為什么枕邊的觸感如此的真實。
秦嘯川欣喜若狂,卻在他的手疑惑地撫上身側女人光潔的肩背那一刻,他猛然驚醒,好似是意識到有什么地方不對勁,是了......頭發,她絕不可能再剪短發,那么這個女人是誰?!
葉文佩是被秦嘯川從銅床軟被里拖起來的,意識逐漸清醒源自腕間的疼痛,她擰著眉緩緩睜開眼睛,對上的卻是一雙盛滿怒意微微猩紅的眸子。
“葉文佩,你為什么會在這兒?!”
他的語氣惡劣,目光帶著鄙夷一般的厭惡,讓她羞憤交加,難堪至極。
“秦嘯川,別用那樣的眼神看著我......”她勾起一絲冷笑,心里的情緒卻是翻江倒海一般激蕩著。
秦嘯川赤裸著上身,腹間的肌肉因為思緒錯亂而緊繃著,只見他一把扯起床上那衣衫不整的女人,咬牙切齒道:“葉文佩,我警告過你,適可而止!”
葉文佩的心仿佛被什么酸澀的刺猛地蟄了一下,繼而卻滿不在意地挑起了嘴角,“呵,九少昨晚不是很享受嗎?......現在,你跟我談適可而止?”
他一剎那的失措,目光卻是死死盯住葉文佩那張神色全然陌生的臉,突地像是發現了什么破綻一般,秦嘯川漸漸湊近她,低聲冷笑:“葉文佩,別裝了......我是被那東洋鬼子下了迷藥不假,可我還沒傻,我碰沒碰過你,我他媽心里有數,你不必擱這兒給我演。”
她避著他復雜的目光,渾身僵硬得猶如置身冰寒極地,卻偏還要逞強。
“九少怕什么,我他媽又沒想讓你負責!”
“住口!葉文佩,我告訴你,你說的每一個字,我都不信?!?br/>
秦嘯川抽身而起,目不斜視地拿起一旁沙發上的軍裝外套,再也不看那呆滯在床邊的女人一眼,待他轉過身,抬首卻望見微敞著的房門外,一抹俏麗的身影。
“誰在哪兒?!”那一刻,他竟是緊張的。
“小九,你......”秦信芳的蛾眉緊蹙,氣得說不出話來,只快步進了屋,忙帶上了房門。
她掃了一眼床上神色異常的女人,全然還不清楚葉文佩的身份,只是此刻迫在眉睫的,倒不是弄清楚這女人是誰。
“小九,你趕緊收拾好,我剛剛回來的路上,見到了常副官,只怕眼下父親就快要到家了。”他這個樣子,是絕不能叫父親瞧見的。
秦嘯川緊抿著唇,就在邁步跨出房門的那一刻,葉文佩點了支煙,側頭凝著他的背影,一字一句道:“秦嘯川,別把我葉文佩想得那么不堪,放心吧,這件事不會再有人知道?!彼恼Z氣平淡,好似在承諾一件無關緊要的事,卻說得她心頭一顫。
樓下,大廳。
許朔不知站在那里有多久了,他的目光凝著不遠處的紅木扶梯,神色愧疚。
——“小九他人呢?”剛從嘉興游玩了一趟的秦信芳開口問道。
——“少爺還沒起。”他刻意說著這樣的話,心里百感交集。
......
他想得那樣簡單,以九少的家世,除開白小姐,再多娶幾房太太也不是難事。他自知罪孽深重,能彌補葉小姐的,也只能這樣了。
許朔想著自己的心事,倒沒能注意,秦嘯川此時已穿戴規正,領著秦信芳下了樓。待秦嘯川看見許朔那一刻,眸光卻一瞬變得異常冰冷。秦信芳不明所以,疑惑地望向許朔,此刻只覺這二人之間的氣氛分外緊張怪異。
“立馬給我滾去陸軍署打報告,該怎么寫你自己心里清楚,這段時間別讓我看見你?!?br/>
“是,九少?!痹S朔心潮起伏,他不知道九少是否察覺了什么,沒有怨言,只回敬了一個軍禮,轉身疾步離開。
秦嘯川望著許朔的背影,他恍然記起了一些事來,之前在牧山馬場,葉文佩的馬失了控......
“小九!”秦信芳一聲低斥,打斷了秦嘯川的思緒,他轉身對上秦信芳寫滿質問的臉,卻是沉默,“你這樣做,可對得起蕓生?!虧得六姐回天津前還去了趟北平替你看望她,蕓生當時還眼巴巴地問我,你什么時候去北平?她盼著你,念著你,你就這樣叫人失望......這事要是給她知道了,你想想要她怎么辦!”
“六姐,夠了!不管你信不信,我沒有對不起蕓生,這件事不要再提了?!卑凑赵瓉淼挠媱?,他此刻該提著由頭去收拾那群扶桑特使,可閉眼卻滿是葉文佩那張神色低落的臉,秦嘯川煩躁起來,不自覺加重了語氣。
秦信芳望著秦嘯川憤憤離去的背影,氣得轉身就要上樓去,只是剛剛走上二樓的平臺,迎面便撞見了方才在臥室的那個女人。秦信芳的目光打量著面前這位穿著秦軍軍服的短發高個子女人,心下驚詫不已,她沒有想到,這個女人竟還是這樣的身份。
“冒昧問這位小姐一句,你是哪個部的?”
葉文佩也聽出了秦信芳的語氣不善,雖然她是秦嘯川的六姐,可要她對著那明顯鄙夷的目光露出好臉色,她葉文佩還是做不到。
就在兩人僵持不下時,樓下的傭人紛紛有秩序地迎出了大門,秦信芳知道是秦季年回來了,也不欲多作糾纏免得引人注意,轉身正準備下樓去問候秦季年,卻被身后的女人搶了個先。
葉文佩仗著身高腿長,兩步就超過了秦信芳擋了她的道。
“你!”秦信芳還從未見過這等無禮的女人。
“哼,秦六小姐不是問我是哪個部的嗎?”葉文佩抬了抬下巴,望著大廳里的人,繼而嘲弄道:“豐臺,馮老。”
秦信芳氣得咬牙,真不知小九那混小子又招了個什么妖魔鬼怪來......只是轉瞬想起才從北平見過一面的白蕓生,便忍不住低嘆了一聲。
......
“蕓生,我和喻珍要出去買文具,你需要帶點什么嗎?”
程瀾瀾收拾著自己的手袋,開口詢問著伏案在桌前復習功課的白蕓生,只是問完,卻久久沒有得到回應。
“哎!蕓生,我問你要不要帶東西呢?”她忍不住轉身上前戳了戳桌前神游的某人。
白蕓生愣了一下,微微遲鈍地側了側頭,“哦......你剛剛說什么?”她望著瀾瀾探究的眼神,有心無力地勾出一抹笑意。
“算了,算了,不問你了,馬上就要期末考試了,我和喻珍要出去買文具,我看你開學買的墨水也都快見底了,就給捎帶一瓶墨水,你看行嗎?”
“好?!卑资|生無所謂地點了點頭,語氣平淡,垂下的唇角卻再也勾不起一絲微笑。
程瀾瀾性子粗,倒也沒能注意白蕓生的異樣,只火急火燎地擺了擺手,眼下孫喻珍還在宿舍樓下等著她,再次確認手袋里的東西沒有遺漏之后,便急匆匆地下樓去了。
只剩一個人的宿舍就仿佛又回到了最后一次結束的那個冗長的暑假,她一個人待在私宅,孤獨又安靜。白蕓生合上看了許久卻沒有翻頁的書,起身打開了窗戶。窗外入眼的是宿舍樓道邊一整排的杏花樹,去年學校剛移栽進來的,這年春天才見到第一次花開。因近來風和日麗,道上鋪起了一層薄薄的花毯,她望著瀾瀾同喻珍打打鬧鬧遠去的背影,只見兩個女孩子的黑色棉紗裙擺帶起了花絮,好似一群縈繞在腳步間的小蝴蝶,翩翩飛舞,眼花繚亂......讓人失了神,思緒一瞬不知又飄到多遠的地方。
她等了那樣久,他卻沒有來。
回想起暑假的時候,她刻意手抄了一本只有兩月多的日歷,掛在臥室,每天最開心的事便是親手撕掉已經度過的昨天。她那時候想得簡單,心情是雀躍的,似乎是只要再撕一天的日歷,他就來看她了??墒呛髞聿恢趺戳?,越來越少的電話他時常走神,越撕越多的昨天堆積成山,漸漸的,她發現自己......原來在做這樣可笑的事。她低頭淡淡一笑,告訴自己,沒關系的,他太忙,沒關系......
期末考試的前一晚下了一場雨,第二日的清晨,空氣里滿是濕寒的土腥味,天色是沉悶的青灰色,料不準這日還會不會落雨,于是大多數人都隨身帶著一把傘。清脆的鐘聲最后一次響起的時候,期末考試結束,白蕓生望著漫天飄灑的雨絲,為難地站在考場的大門口,她忘了帶傘,又沒有和瀾瀾、喻珍她們分到同一個考場。只見雨越下越大,仿佛和她作對似得,躊躇了半晌,正決定不等雨停了,護住頭就往雨里跑了兩步遠時,側身卻撐起了一把傘,嚴嚴實實地遮住了她的頭頂。
“剛出來,正巧看見白同學你,怎么......沒有帶傘?”陸耀華沒話找話地明知故問,曾經說過不會再打擾她,他便在一旁觀望了好一陣,本想著或許程瀾瀾會來給她送傘,竟沒想到她就這樣一頭扎進了雨里。
白蕓生的眼神里一閃而過的失望,掩藏得極好,只微笑著感激道:“啊,今天最后一天考試,我怕遲到,出門走得急,確實忘了帶傘......謝謝。”
“不客氣。”陸耀華風度偏偏,一路刻意保持著距離,本就不大的傘,大半部分都攏在女孩子的頭上,待他將人送至宿舍樓下,才見半臂的西服都浸透著斑斑點點的濕漉漉的重色。
“抱歉,害你衣服淋濕了?!卑资|生過意不去,只慌亂地掏出手帕,急忙擦拭著西服上細密的雨珠。
陸耀華毫不在意地笑著,見她急得微紅了臉,忙溫聲安慰道:“沒關系,沒關系?!?br/>
兩人的手不經意地觸碰在一起,她失措地輕輕一避,只將手帕塞到了陸耀華的手中,尷尬一笑。
“好了,護送任務完成,我也該回家了。”他似乎是察覺到了異樣的氛圍,只怕她誤會,于是善解人意道了別,臨去前握著手中的手帕一頓,待收好后,似又想起了什么,于是回頭叫住了她。
“什么?......”女孩子回望,睜著美目不解,美得像一場杏花雨夢。
“畢業快樂?!标懸A揮了揮手。
他大她們一屆,這一年她同他一起畢業。但他報考了德國的醫學院進修,辦好手續就要離開北平,而這一次該是真正的告別了。
陸耀華走遠了,白蕓生轉身走進了宿舍樓,卻不料在宿管阿姨的值班室,見到了常副官。
常副官的眼神有些怪異,好似方才看見了什么不該看的,他輕咳了一聲,望著一臉欣喜的白蕓生,恭敬淺笑:“白小姐,九少派我來接您回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