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一過,秦嘯川他們便搬回了大帥府,白蕓生在大帥府拜別了秦季年和秦夫人,之后便命人去訂下了第二日的火車票。
“九弟,蕓妹妹要走了,你真的不去送一送?”一大早秦信芳便敲開了臥室的門,不可置信地望著站在落地窗前秦嘯川。
秦嘯川抬手點了一支煙,漫不經心回道:“不去。”……狠心的壞丫頭。
秦信芳嘆了口氣,卻也不好再說什么,于是帶上門離去。
火車站。
白蕓生行李帶得不多,小如一個人就全拿了。她站在月臺上,穿著白色的大衣,挽起了長發,面容不施粉黛,天生明媚的眉眼,引得人注目連連。
“六姐姐,就送到這里吧。”她握了一下秦信芳的手,接著登上了開往北平的列車。
“蕓生……”秦信芳突地又喚了一聲。
“嗯?”
秦信芳搖搖頭,到口的話卻又變了,“……一切平安,照顧好自己。”
白蕓生轉過身嫣然一笑,只是目光不舍得一頓,待又看了一圈之后,心倏然一緊……看樣子,他是真的生她的氣了。
“六姐姐,再見。”一年后,她就回來。
火車軌道緩緩發出哐當的聲響,滾動著車身與月臺縫隙間的積雪抖落飛舞。秦信芳的臉漸漸隱在雪霧中模糊不清,只看見她艷麗的皮毛披肩前一刻還微微現出一角,再一眨眼,就全然看不見了。
北平。
白蕓生這回入學時申請了住校,小如則在秦家的北平私宅那邊暫時幫忙做事,到了周末,那邊就會派車來接她過去小住兩日,當然她要是忙功課,便也不常過去。
因為秦夫人的家風嚴謹,對白蕓生這次的復學期望也不低,只給她減免了復學時繁瑣的手續,其他同旁人無異,所以除了校長,并沒有人知道她與秦家的關系。
灰磚砌起的九層高樓,頂上修著西洋式的尖頂屋塔,一水兒的綠漆木框鑲嵌的磨砂玻璃內,便是一間間小而別致的女生宿舍。
這日的陽光正好,預示著北平的天氣開始回暖,雪白的云層邊緣沾染上了干凈透徹的湛藍,下午的陽光打在宿舍樓向西的磚墻上,透過淡灰色的磨砂玻璃窗,靜謐而溫暖地攏在窗前女孩子明媚的臉上。
結實的深色木書桌上,擺放了大小不一的三盆花卉,剛剛發出嫩芽,綠得討喜。
白蕓生伸手提起了窗栓,接著輕輕一推,微風混合清香夾雜著陽光的味道,撲面而來。她的肩上扎起了兩條辮子,軟軟地垂在淡藍色的校服上,嘴角抿著笑放下了手中的功課,正準備拿起一旁的噴壺替桌上室友寄放的兩盆稍大些的枝芽灑些水,身后卻有人揚聲喚道:
“蕓生!蕓生!”
“瀾瀾,你和喻珍選修的戲劇課,怎么今天這么早就下課啦?”她意外地說道,記得上一周瀾瀾便告訴過她,她們班要排莎士比亞和小仲馬的舞臺劇,所以這周的課都會比之前晚一個半小時。
宿舍是四人間,名喚瀾瀾的女孩兒是四人中年齡最小的,喻珍和另一個中途搬出去同男友合租的女孩子都是復讀了兩次才考進來的,年齡都比白蕓生要大一些。因此,瀾瀾這姑娘便成了最不穩重的那一個。
“瀾瀾,你別急,是不是出什么事兒了?”白蕓生眉頭一擰,忙起身拎起溫水壺給她倒了一杯水。
程瀾瀾是狂奔回來的,小臉漲得通紅,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咕嚕喝下半杯水后,才皺著小臉急道:“可不是出事了!眼瞅著今天都周三了,周五就要演出了,就這節骨眼上,喻珍的腿卻給摔了!”
“怎么會這樣?”白蕓生取下了床頭掛著的米灰色薄圍巾胡亂圍了兩下,接著急道:“嚴不嚴重啊?送醫務室了嗎?我跟你一塊去看看吧。”
程瀾瀾忙應聲:“去了,同組的大個子背著送去的,只是……”她漸漸面露羞絀,頓在原地為難,“醫務室的醫生說,說要去大醫院打破傷風還要打石膏,加上雜七雜八的藥費……蕓生,你知道的……”
白蕓生了然點點頭,寬慰道:“瀾瀾你別急,我這兒還有些現金,咱們先拿去給喻珍救個急,之后醫院那邊要是不夠,我再想辦法。”
孫喻珍為了考大學,擅自將家里訂的親事給退了,鬧得同父母斷了關系,連學費都是自己勤工儉學掙得,哪里會存有結余;程瀾瀾家里也不富裕,還有個在念中學的弟弟,自然是也沒有辦法的了。
眼下已過了月中,白蕓生將所剩下的生活費都湊了出來,想了想又把本來預備買新書的錢也翻了出來,若還是不夠的話,她得向秦家開口了……
北平醫院。
孫喻珍剛把刺入腳掌生了銹的鐵釘取了出來,打了破傷風,又確診小腿脛骨骨折須打石膏三周。
“喻珍!你可別急啦,我把蕓生給帶來了,她眼下被護士帶著去繳費,等會就來看你。”程瀾瀾一臉欣喜地推開門道。
孫喻珍仰躺側著頭,只悄悄將臉上的淚水擦掉,轉頭應道:“又麻煩人家,你替我好好謝謝她。”
程瀾瀾晃著腦袋,上前理了理孫喻珍耳畔邊被淚水浸濕黏在臉上的鬢發,安慰道:“你可莫要把自己給氣糊涂了,蕓生等會兒就過來,你要感謝人家就當面感謝啊,我可不替你傳話。”
孫喻珍忙道:“你看我,可不是被氣糊涂了。”她為什么會受傷,同組的同學都心知肚明,卻又拿不出證據,她也只好吃了這啞巴虧。
醫院一樓的繳費窗口,白蕓生拿著收據小心翼翼收進了手袋中,只是臉上卻并不見松了口氣的神色。
她沒有想到,交了要緊的醫藥費和第一周的住院費之后,她帶來的錢就所剩無幾了。還有兩周的住院費,說多不多,說少又不少,她卻偏偏是再湊不出來了。
若是維維還在就好辦了……可是民生書店去年就關了門,伙計都散了。白蕓生還是聽一旁的商鋪老板說,江家一家子都搬走了,去了香港。
白蕓生在樓道口間躊躇了兩下,還是決定了今晚回一趟北平私宅。
“喻珍,我在樓下給你買了點吃的,你還沒吃晚飯吧,先墊墊肚子。”白蕓生扯了扯脖間的圍巾,將打滿碎肉粥的保溫盒遞給了程瀾瀾,臉上滿是溫柔的笑意。
“蕓生……醫藥費是不是很貴?你吃緊嗎?若是吃緊,我看我還是別住院了。”孫喻珍囁嚅了半晌,還是漲紅著臉不好意思道。
“沒事沒事,你不必管這個,我有辦法的。”白蕓生知道喻珍是個很自立自尊的女孩子,她若是真動了這念想,左右怕是真會鬧得不愿繼續住院治療,于是只好這樣寬慰她。
孫喻珍忙握緊了她的手,誠懇道:“你放心,等我傷一好,我馬上再多打兩份工,醫藥費是一定會還你的。”像是怕她不信,于是梗著脖子又道:“你放心!”
白蕓生一愣,忙點了點頭笑道:“好。”
北平私宅。
夜晚的前院,漸漸有了蟲吟,混在嫩芽枝椏的香氣里,向石子路外傳出去好遠。
“是少夫人嗎?”大帥府的管家接得電話,聲音沉穩恭敬,卻隱隱透著欣喜。
“嗯。”白蕓生失望地應了一聲,明明隔著電話,卻不自在起來,“九少爺,在嗎?我找他……”
他在生她的氣,因為她決定暑假不回天津,留校在北平趕課業,所以一晃眼這幾個月,他竟一次電話都沒與她打過。她起先覺得對他是抱有歉意的,之后又仿佛是堵著一口悶氣似得,于是也賭氣不給他打電話。
管家為難了一下,又像是在現編篡著語言似得,好半晌才道:“九少爺在您走后,就又搬去了陸軍署,眼下六小姐也不在,就只有夫人和三太太在家,少夫人若是有什么要緊事,要不我去叫夫人來聽電話?”
白蕓生一愣,忙敷衍了幾句,便掛斷了電話。只是掛斷了電話后,心中隱隱生出失落,她的身子陷進大廳的沙發中,絲絨的質地,掌心落入柔軟,心卻仿佛被壓上了重石,僵硬麻木地抽動了兩下。
可轉念又想起了醫院的喻珍,她若是不幫她,她的腿怕是會落下一輩子的毛病……白蕓生坐立難安,還是伸手又拿起了沙發旁的電話。
“喂?”陌生的女聲,夾雜著微微的電流聲,從聽筒那邊傳來。
白蕓生沒有料到,秦嘯川在陸軍署的起居室,接電話的是個不相熟的年輕女人。
“——喂?”
電話那頭的女人見沒聲,又喚了一聲。那聲音透著一股傲氣和冷冽,卻叫白蕓生確定了,她不會是陸軍署的傭人。
“我找嘯川,他不在嗎?”白蕓生的手不知不覺得絞上了小桌邊的電話線,平靜地開口問道,心里卻是狼藉一片。
那女人微微一愣,卻好似平常習慣了一般,開口便道:“他不在,去開會了。”
白蕓生絞著電話線的手不知不覺地攥在了一起。
“小姐若是方便,不如留個姓名,等他散會回來,我自會幫小姐知會一聲。”
“不必了,打擾了。”她聽著電話那頭熟稔的語氣,臉色微變,便慌亂地斷了電話。
她斷了電話,思緒陷進了雜亂無章的地步……強迫自己不要胡想,可他冷落她這數月,讓她的心微微抽疼起來,落地臺燈的暖光攏在她身上,只見那雙好看的眸子在燈光下盈盈一閃,便簌簌落下淚來。
她自覺不是一個小肚雞腸又愛猜忌的女孩子,她只是有些難受罷了……她想,倘若是他要氣她,那么他的目的達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