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蕓生走到繁華大街上的時候,仿佛都認不得北平城了,她嘴角浮起一抹澄淡的笑,原來她都病了這么久了嗎?……
她瞎轉了好久,終于累了,誤打誤撞遇到附近一個香火旺盛的廟,門口熙來攘往的香客,她沉吟不語半晌,最后還是向那廟宇走去。
一進廟門,就有捻著佛珠的梵衲迎上前詢問香客。
“施主,可是要求什么?”詢問白蕓生的是個老者,資歷不淺。
她擦了擦額角的汗搖了搖頭,轉念又有些不好意思的問道:“佛家,你們這里香火這么旺,可是有什么靈煦之地嗎?”她問完,神情卻是落寞。
老和尚捻著佛珠淡然一笑,隔著熙熙攘攘的人群,抬手遙指著東南方院墻下的一棵老槐樹。那樹前站著三三兩兩的情侶,樹旁邊有個桌案,桌案上放置了筆墨和一打紅綾,紅綾的一旁是個腹深足高的香爐,那是捐香火錢的。
原來寺廟里的那棵老槐樹是雙生樹,十分罕見,更奇怪的是花期的時候,那樹從來都只開左半樹的花,另一半樹全是綠葉……遜清未亡前,就有香客把那棵樹起名叫做姻緣樹,再后來人們就自發在許愿的紅綾上寫好男女的名字掛在那棵樹上,祈盼著也能像那棵雙生樹一樣纏綿相戀,一生一世。而今,世間動蕩,戰火四起,眼下的北地雖還有秦家頂著,可是誰又說得準之后的事呢?去了的也就隨風去了,可活著的人到底還是要活著,而活著又總要有個盼頭,有個信念撐著……北平老一輩的人還信這些,于是這靈煦之地如今便成了什么都可以祈福的地方了,香火自然旺盛。
白蕓生坐在廟宇的護欄旁顧望著那棵樹出神,等她再回頭的時候,人群里已經沒有老和尚的身影了。她走向那棵老槐樹,腳步沉重,待捐了些香火錢后,白蕓生也寫了一條紅綾,可那上面卻只寫了一個人的名字。
白蕓生憶起小時候,爺爺很信這些,母親在那些的年的等待中也是愿意相信的,而她小時候不信是因為不懂,長大后上學念了書便更不信了……只是這一次她想為他祈福。
“愿我所愛之人,能早日另尋佳偶,生生相伴,歲歲不離……”即便她與他再不能相見。
白蕓生雙手合十,紅綾在她那雙素手中艷麗的仿佛能滴出鮮血,她對著樹作揖,虔誠無比。再睜眼時,卻已經泣下沾襟,她將那條紅綾掛在了頭頂就近的樹枝椏上。一陣秋風從身側襲來,吹得她的風帽兜滿了風,一瞬從她的發頂滑落,昔日剪短的頭發早已長過肩頭,發絲隨風飛揚,遮住了她傾城凄麗的眉眼……紅綾也垂在空中飛旋翻轉,她卻只再看了一眼,接著就拎起小皮箱又戴好了風帽,頭也不敢回的往寺廟的大門走去。
風還未止,她身后的紅綾依舊飛旋翻轉,一樹的繁花深翠,落落清輝,微微悲慟。
只見鮮紅的紅綾上寫著娟秀的小楷,卻不過只一個人名再加了一列寥寥數字的祝語。
白蕓生離開寺廟的時候天還亮著,她恍惚又記起來了去火車站的路,于是一個人拎著小皮箱低頭在人群邊上小心翼翼的走著。等到了火車站的時候,她用自己從前攢下的稿錢買了一張南下的火車票,卻只能到淮水附近的一個縣城,到了那個縣城還得坐船過淮水才可以回家。只是不知隴滇什么時候停戰,若是沒有停戰,她怕是還得滯留在那個縣城生活一段時間。
今日下午的時候,她騙了盧阿姨,待等到后院沒人的空檔,她拎著昨晚就偷偷收拾好的行李從側門溜走了。她已經好久沒有出過門,站在馬路上的那一瞬間似乎什么病都好了,貪婪的吸了一口空氣,一步步往前走,直到將那幢宅邸遠遠的拋在了身后。她抱緊自己的手臂,逼著自己不許回頭,可是走了多遠眼淚也跟著掉了多遠。
蕓生,不要回頭,會舍不得的,你不能這樣害他……她想得很清楚,她同他不能再這樣下去,可如果她要是好不了了怎么辦?那唯一的辦法……就是離開他。
——“我回天津肯定是要帶上你的,你擔心這個做什么?”
天津……她知道,她清楚,天津是不能跟他回去的。當年秦伯母的話她一直記在心里,她知道伯母因為他中槍的事記恨她,她不怪伯母……他們不合適,本就不合適,即使他來北平找她的時候她動搖了,可是現實還是用懲罰告訴了她,他們不合適……所以連累了嬤嬤死在異鄉。還有秦伯父,她當初不顧伯父的好意,執意自己要走的,如今她病了……又怎么能厚著臉皮跟他回去,又如何面對他的家人……
她不能這樣害他,他值得更好的女孩子。
白蕓生失魂落魄的站在月臺上,下午最后一趟南下的火車,還有半個小時就開動了。她微微抬頭茫然的看了一眼四周,卻發現到處都是三三兩兩結伴的人,只有自己一個人形單影只……原來都已經離家快兩年了,只是當年離開的時候是兩個人,而如今就只有她一個人回去。天色越來越暗,她穿著一件粉藍色的蘇繡小旗袍,身上又披了一件深色的斗篷,風帽被拉得低低的,她看著手里捏著的那一張火車票,強忍著心中的悲慟輕輕吸了口氣。
月臺上,一位穿著風衣的婦人握著手絹不停地拭淚:
“到了那邊照顧好自己,我和孩子等著你回來!”
婦人身旁的丈夫心疼得摟過她,笑道:“哎!你放心吧,我辦完公事就回來,隴滇的戰打不到那個縣城的,別哭。來乖兒子,爸爸抱一抱!”
虎頭虎腦的小男孩撲進父親的懷里,父親正要起身,卻見拉著母親衣角的小女兒哇哇大哭起來:“爸爸壞壞!只抱哥哥不抱妹妹!”
“好好好,妹妹也一起抱,爸爸一手抱一個,不哭不哭……”
……
白蕓生聽得出了神,卻不敢抬頭去看,她怕自己也跟著那個要爸爸抱的小女孩哭起來。她深深的又吸了一口氣,離開了也好,他可以另娶一個門當戶對的小姐,她也回去嫁人……他們各有自己的人生……他會是個好丈夫,他會抱著他的孩子欣喜不已……可為什么,她一想到他會娶別的女人,一想到他會和別的女人生兒育女,她的心就好疼……
白蕓生終于忍不住抬頭看向前方那對夫妻,丈夫不舍的又抱了抱孩子,接著在妻子的唇上落下了一個吻,人聲嘈雜,她卻看著丈夫一張一合的口型猜到了最后的話。
她照著念出了聲,卻是這樣一句:
“我愛你。”
……
“嘯川,我……愛你。”她縮在月臺上的柱子后面,臉埋進膝蓋上,潸然淚下,低聲自言自語……那一句我愛你,自從他來了北平之后,就壓在她心里好久了,可是卻只有在這樣的角落,她才有勇氣說出口。
她漸漸笑了,雙眼含淚,失神的盯著月臺下長長的火車軌道。
“我愛你。”她又喃喃念了一聲,不遠處傳來隱約的汽笛聲,火車來了。
月臺上的人越涌越多,她依舊蹲在那不起眼的地方。
“我愛你。”汽笛的聲音越來越清晰,她的聲音卻越來越渺小。
人群爭先搶后的拼命追著火車跑,火車還沒挺穩,就有人跳了上去。
“哎!慌什么慌……”
“排隊,排隊!”
“哎,我的包,別擠!”
“……”
“嘯川,我愛你……”
白蕓生盯著地上那一雙雙步履匆匆的腳出神,她沒有起身亦沒有動,身體里的力量好似都隨著最后這場悲慟用光殆盡,只剩下嘴里的呢喃,還未停止……
“都快成年的人了,怎么還和小時候一樣愛哭。”
一個清冷的男聲自她頭頂響起,白蕓生順著停在她面前的那雙腳,不可置信的抬頭看去。
“淮安哥哥……”
周淮安點點頭沒有應聲,緘默的蹲下了身,抬手幫眼前的女孩子細心扣好了快要松落的斗篷扣子,拉下了她的風帽,像小時候那樣輕輕揉了揉她的頭發,只是面上的神情淡淡,許久后才勾出了一抹淺淺的表示著久別重逢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