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東廣場上已經停了好幾輛從警司開來的汽車。江藝維和同學被綁在一起,長長的繩索上系滿了人,警衛員一個接一個的清點。
“名字!”
“許洋。”
“趙飛。”
……
“哭什么哭,這都是你們自找的!”穿著警服的黑臉男人揮舞著警棍,一臉煩躁的說道。
“給老子上車!下一個!”
……
江藝維排在人群靠后,臉上的淚痕已經干透,心下滿是失望。
她的腦子里抑制不住的浮起那人那晚臨走前的笑——“我曹正坤,雖說年紀不足以服人心,可到底還是堂堂警司司長,豈能縱容兇手在我眼皮子底下猖獗逍遙。”
多么的義正辭嚴……更可笑的是她居然還信了他。信了那個一臉文質彬彬,文雅清雋的偽君子!她想得出神,失落一陣又一陣的擊打著她的心,像是一片從高空中飄落的羽毛,被風輕輕一吹,便不自知的飄飄然起來,然而現實卻如迎頭而下的一盆冷水,管你是什么,統統都打落下去。
“你!給我到后邊去!”警衛員一把扯過恍神的江藝維,繩索粗暴的從她的腕間拉扯下來,她只聽得身旁的女同學驚慌失措地喊著她的名字,人卻已經被推搡至人群的末尾。
“藝維!你們要做什么!藝維……”
女同學的聲音漸漸遠去,她被人扣押在人群的末尾。直到最后一個學生清點完畢,壓著她的警衛員卻還是沒有松開手。她的心隨著哐當落鎖的汽車后門重重的一摔,繼而滿是驚恐:這些人要做什么,為什么要單獨扣著她!
余剛緩緩走到江藝維的身前,垂眸看著狼狽不堪的女孩子沉聲道:“江小姐,司長念你是初犯,不與計較,眼下便乖乖回家去吧!”
眼前嚴肅的寸頭男人抬手命人松開了她,她身上哪里都疼,卻強撐著最后一口氣不愿倒下。江藝維聽完余剛的話,眼里又生出了許多別樣的情緒,卻是再也理不清了。
…………
余剛跟在警衛隊的末尾,只聽得身后那個女孩子嘶啞著嗓子,用盡最后的力氣茫然叫住他追問道:“他,為什么不抓我?!”
余剛的腳步一頓,卻不再理會江藝維,只是大步隨著最后的隊伍上車離去。
劉嬤嬤今日在城東的菜市場剛買完菜,正準備往回走,卻得知大學附近的廣場出了事,于是人便隨著大眾滯在菜市場,直到趕去廣場打探的人回來告知說沒事了,菜市場烏泱泱的人群才開始攢動。
待她趕回四合院的時候已經快到午飯點了,心里惱極了,只怕做好飯菜都該下午去了。
“小姐!小姐!”劉嬤嬤進屋放了菜籃子,嘴里卻是不停,只嘆道:“幸好小姐今日沒有出這趟門!聽說大學門口的廣場上學生和警衛員都打起仗來咯!眼下鬧事的學生都給關了起來,真是可憐……”她說完,屋子里卻久久都沒有人回應。
“嬤嬤,恐怕還得麻煩你跑一趟了!”白蕓生聞聲從臥室里的推開門急道。
劉嬤嬤卻是見著她身上那件染血的旗袍臉色煞白,驚道:“小姐!你這是怎么啦?!”
白蕓生一時半會兒也解釋不清楚,只抹去額上冒起的薄汗,又道:“嬤嬤,你跟我來。”
待老人家看見自家小姐臥室床上躺著的那個鮮血淋漓的年輕男人,更是嚇得個半死。
“小姐,他是什么人啊!你怎的就敢胡亂把人給帶進家里來了啊!”
白蕓生自然不敢說是他拿槍指著她硬闖進來的,當下腦子里靈光一閃,便撒謊道:“我送你走后不久就聽見有人在咱們院子門口呼救,想著多半是學生運動中逃出來的學生罷了。他傷得不輕,本著人命要緊,我就只好將人給帶進來了。”
劉嬤嬤這才松了口氣,心有余悸道:“小姐,可真是嚇死我了!”
……
白蕓生將嬤嬤打發出去買藥去了,眼下這才得空給床上的人清理傷口。
她小心翼翼的扯下他身上那件明顯不合身的黑色校服來,只見校服之下的高檔蠶絲西洋襯衣的衣袖上破了一條長長的口子,那是一條不深不淺的刀傷。原來這人不止中了槍,那手臂還被人砍了一刀!
白蕓生換了一盆又一盆的清水清理傷口,可那鮮血依舊止不住,她急得滿頭大汗,轉身便要去屋子里找多余的帕子來。剛剛起身卻被人一把拉住了手腕,她驚愕的轉頭,對上了床上那人的眼。
那個年輕英俊的男人的雙眸驚得微微一愣,卻穩住心神,輕顫著蒼白的唇提醒道:“勞煩小姐去趟廚房拾些木炭灰來,暫時能頂些用。”
白蕓生點點頭,記下了他的話,片刻之后便取了東西來照著他的吩咐用了,果然不一會兒就見了效。
“小姐,怕是從來沒有伺候過人吧?”那年輕男人扯著蒼白的嘴角閑問道。
白蕓生不答話,他依舊自顧自道:“小姐不必替我請醫生了,待會兒我便自己……”
話還沒說完,他卻見身前低頭替他做著簡陋包扎的女孩子緩緩抬起頭打斷他。
“我沒有錢替你請醫生。”她只不過寫了個單子叫嬤嬤出門去買些西洋藥回來。
只見那年輕男人正氣的眉眼間滿是笑意,又問道:“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她依舊不答話。
“在下聶小軒。”他自報家門,卻是用得化名。
白蕓生看著枕邊的德式訂制手槍,笑道:“那我這兒倒該叫明月軒了。”
他挑眉,“明月軒?怎么聽著不像是人名,反倒像是個地名?”
她抬起頭,明艷的眉眼間皆是狡黠的笑意。她自然知道這人的名字是騙她的。聶小軒……那可是從前北平城里的頂有名的手藝大師,人已年過半百,祖上那家明月軒,至今還賣著他生前設計繪制燒造的鼻煙壺。
她自己得樂,可眼前這人卻是半點都不知道她的典故的。于是她也只笑了一會兒,便收斂了神色低下頭去。
“你怎么不笑了?”
她驚慌抬頭對上那人好看的眼睛,微怒回問道:“你做什么一直盯著我?”說完便偏過頭去。
“你笑得真好看。好看的東西,自然惹得人轉不過目光去。小姐這樣天賜的美色,自當理所當然的享受別人的夸贊才是,又做什么不讓人看?”
待她轉頭又對上他的眼睛時,神色已經如常,淡道:“我不問你是什么人。我這里地方小,不便收留先生這樣的人物。還懇請先生盡快聯系上家里人,趕緊回去治療傷口才是要緊。”
高檔的進口襯衣,德式訂制手槍……這兩樣,前一樣還好說,可是后一樣東西,可不是尋常富貴人家能買到的東西。她從前還在天津的時候,聽了六姐講過秦嘯川小時候打獵的事后,便好奇起他的槍來。那是他哥哥送他的生日禮物,他給她見識過。除去獵槍,也另外定制了手槍的,同樣的德國貨,和床上那把大同小異,并不難認。
年輕男人盯著眼前的女孩子若有所思,半晌后才點點頭應聲:“我知道了,這兩日怕是還要麻煩小姐了。”
劉嬤嬤叫車去的北平醫院,急急忙忙按著單子高價買了藥便又坐著黃包車趕了回來。
人一進院子便氣喘吁吁喊道:“小姐,你要的藥!”
白蕓生接過藥又回了臥室。
床上的人待看清那藥盒上的英文便欣喜的笑道:“還請小姐再幫忙找把小刀、針線和燭火來,我可以自己取子彈。”
她一愣,原本是想用這些西洋藥水先暫時給他處理一下傷口,等他醒了她可以叫車送他去醫院手術的。當下竟是沒想到,這人還能給自己開刀!
她下意識就多嘴問道:“你是醫生?”
那年輕男人搖搖頭,苦笑道:“你見過拿槍殺人的醫生嗎?”
她臉色微變,那人心下自知說錯了話,忙解釋道:“我不是醫生。不過眼下天下不太平,家里擔心我的安危,所以我倒是什么都學過一點兒。”
她照著他的話取來了東西,人卻是杵在床邊不動了。
年輕男人拿起小刀笑道:“小姐確定要留下來觀看?我倒是無所謂,只怕小姐見了,這幾日要做噩夢的。”
白蕓生的心一顫,抬眼掃了那人一眼,淡道:“那聶先生請自便,我這就出去。”
她走出了屋子,漫步至棗樹蔭下,抬頭看著明朗的天空,四周蟬聲漸起,卻越發的寂靜冷清。屋里的那個年輕男人又叫她想起了遠在俄國的他來,于是便久久都不能平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