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接連落了好些天的雨,終于在一陣秋風襲來的日子后,天氣漸漸晴了起來。
大帥府大廳前院近大鐵門的一整條車道上灑滿了銀杏的落葉,金燦燦的一片,宛若一條綴著細碎陽光的金色地毯。
白蕓生早早就起了,她推開落地窗,俯在陽臺上,身上套著單薄的純白鉤花寢衣,寢衣
下透著大理石臺面清寒的涼氣,還未來得及編好辮子的頭發如瀑布般散開去,晨風輕揚,她卻絲毫不覺冷,只悠悠嘆了口氣。
秦季年人還在軍委處,說是招募下一季的新兵剛結束,就忙著在分營訓練,急著選一批頂好的苗子送往蕭山軍營去。
這消息還是秦信芳同她細說的,這樣一來她也不必每日都聽嬤嬤千篇一律,或者模棱兩可的匯報了。于是白蕓生整個人便更安靜了,整日里看書畫畫臨帖,嬤嬤就坐在她對面的軟塌上陪著她,通常是一呆就是整日,直到晚飯后,她的眼睛里才有了一絲生動的光亮。
自那晚之后,秦嘯川果真應了他隨口說的話,每日里晚飯后便有丫頭陪著她去西苑看秋風。至于他本人,許是又忙著些什么,許多日也沒撞見過了。她想,暫時也不用惶恐不安,思忖如何應付他了。
白蕓生突的就心安起來,一個雀躍地轉身接著奔去小偏廳里翻出一打雪白的信紙來,剛剛磨好的墨,松軟的毛筆沾了一抹還未落下,臥室門外便響起了一陣輕快的敲門聲。
她無奈地放下筆,只聽見一陣鞋跟敲擊著木地板的聲音,心下一明,便知道是誰來了。
白蕓生起身走出小偏廳,正好看見迎面而來的秦信芳。
“六姐姐,你怎的起的這樣早?”她打量著她的裝束,一臉的驚訝,秦信芳這一大清早的卻是穿戴好了一套晚禮服。
立領鑲銅紐子的寶藍色露肩荷葉邊款式,中西合璧,別有風情,艷麗的寶藍色襯著她膚白勝雪,平日的派司頭放了下來,改成了中長的大云卷,偏分的大卷上別著一團白色羽毛的發飾。這樣新奇的樣式卻是她從未見過的,一時看呆了眼。
秦信芳戴著白色蕾絲手套,眉梢指間都透露優雅,只見她徐徐在白蕓生面前自信地轉了一個圈兒,才興沖沖道:“蕓妹妹,我這一身新衣裳好看嗎?”
“自然是好看,我長這么大還沒見過這樣好看的衣裳。可既是西式的晚禮服,怎的卻又接了中式的立領和寶石銅紐子?”
“這是在華人開辦的云衫公司量身定制的獨款,雖然洋人那套設計好看也是好看,但到底還是不夠典雅端莊。改日空了,六姐姐也帶你去做幾套罷。”說著,秦信芳低頭正了正立領下的那顆精致的寶石銅紐子。
“六姐姐,謝謝你的好意了,不過我想我大概也沒什么合適的場合穿。”她笑著拒絕,卻又聽秦信芳狡黠一笑。
“早猜著蕓妹妹又要拒了我,誰叫六姐姐歡喜你,這要換了別人這樣碰壁,仔細都要怕了你。我自個兒做了主,做衣裳的時候也捎帶給你做了一套,你快來試試看合身不合身。”她笑著拉著她往床邊走去。
“六姐姐,我不能收。”秦信芳身上那件已然是價格不菲了,替她做了一件怕是只會更貴。她來天津時雖說備了好些錢,可初來那幾日秦信芳帶著她逛了永安百貨,她給家里人買了不少東西,卻也沒料到天津物價這樣高,半數的錢都花了出去。她還要回家,到時候路上也要打點,剩下的錢不能亂花了。
秦信芳卻是了然,解釋道:“好妹妹,你只當幫我一個忙趕緊地收下它。過兩日永安百貨的二小姐就要訂婚了,我那個好姐妹自打那回逛街時見過你,便也歡喜的不得了,指名兒叫我要帶著蕓妹妹去參加她的訂婚宴呢!”
“永安百貨……那個姐姐這樣快就要嫁人了?”她自然是記得,那個百貨公司的二小姐,穿著貴氣,卻絲毫沒有嬌縱的脾氣,待人溫和的不得了。可那個郭二小姐不是說,她的心上人還在法國念書嗎?那這婚,又是同誰思及此,她面上一陣難過,卻又不好再言語。
窗外是明艷的陽光,照進貼了素雅壁紙的臥室里,一派溫馨,而秦信芳卻只覺心里一冷,又勾起了一些陳年舊事來。
秦信芳嘆了口氣,眸光暗淡了下去,像她們這樣家庭的女孩子,家里的權勢利益糾葛,婚姻大事又怎會由著她們做主?從前她也有那樣一段傷心事年少不經事,當時那場覺得宛若割肉剜心般痛的癡戀,卻原來不過是一場驚心策劃的陰謀,于是轉眼就成了風輕云淡,成了過眼云煙。當初那人的無奈,當初她的慘痛,一切,總歸都熬過去了。
“傻孩子,訂婚又不是結婚,若是她不喜歡,總歸是有法子的,你個小丫頭片子跟著操什么心。”她安慰著她,不過是心里還存著希冀,不過覺著,她們秦家要是能有一對兒可以稱心如意的,她這輩子也就不遺憾了。
白蕓生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接過禮盒,淡笑道:“那就當著衣服是六姐姐借我的罷,等郭姐姐的訂婚宴結束,我便還你。”
可在天津的社交名媛圈子里哪有人晚禮服穿兩次的呀!
秦信芳倒也不與她解釋,只拉著她的手說:“行行行,蕓妹妹怎樣高興就怎樣來罷。眼下我受邀去雜志社拍畫報,我尋思著你也好些日子沒出門了,今兒正好天氣也爽朗了起來,妹妹就當是陪我這個落單的姐姐,一塊出門走走?”
白蕓生想著自己也確實許久沒有出門了,便點點頭,去換了一身衣裳跟著下了樓。
“六小姐,汽車來了。”
秦信芳一笑,“我還以為會再等一會兒呢,沒想到九弟近來出門出得比我們還早!我還沒見過他這樣勤快!”
白蕓生一聽見秦嘯川的消息,卻是不自知的在心里微微泛起漣漪
她想得一陣愣神,倒是秦信芳笑著拉了拉她道:“想什么呢?這么心神不寧的,咱們該上車了!”
白蕓生收好心神,忙點頭,“可能是起得太早,人有些不精神。”
秦信芳寬慰道:“放心,今天咱們就在攝影棚,不累人的。”
白蕓生的臉上漸漸掛起輕松的笑意,汽車也穩穩的開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