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防小鎮夏夜微涼,驛站臨江而建,吳世權的包廂位于頂層,朝江那面向外搭出了一米寬的露臺。
“二爺。”隨從跟著上了露臺,殷勤地擦起了護欄邊上的長凳。“早聽說這地方管轄稀松,瞧瞧這驛站,就跟天津城郊的收容站似的,這外頭也不知多久沒打掃過了。”他忙說一通旋即悄悄打量起吳世權的臉色,“二爺,坐。”吳世權的目光淡淡掃過那有些年頭的木質護欄,他卻只是站在那里未動,過了好一會兒才往前站了一步,他眼底躍動起細碎的光,是夏夜里掉落進江心的月。皎潔的月光像一條波動的銀色緞帶,捉不住流淌的江水,也像女人頭上綁扎的發帶,總有捉不住的幾縷頭發滑落出來······
“二爺,阿榮那頭去打聽了,曹公子同楚家四少一行人已經出了金陵城,不過秦軍邊境盤查森嚴,恐要晚上兩日。”露臺上不知何時又來了兩人,吳世權聽后轉身坐下。
“阿榮這小子也真是,回回消息也沒個準頭,害得爺提早來這鬼地方受累。”隨從翻過小桌上的茶杯忙給吳世權倒水。
吳世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好半晌方才開口:“咱們來得不早,那幫人晚兩日倒正合我意。”他望著杯中波動的水不由笑了笑,“趕在楚家的人到之前,還有一筆送上門的生意要談。”
聞言,送情報的兩人卻臉色微變,不禁提醒道:“二爺······那軍火小販咱們查過了,背靠天津靳家,二爺可知那靳家是秦家軍部的人?”
“你們跟著我來同楚家談這筆生意的時候便應該明確咱們日后同秦家的關系了,眼下要是誰怕了,我也不強留你們。”
“是小的們多嘴了,打跟著二爺一路起家,二爺就不曾虧待過我們。既然您已做了決斷,自然有您的遠見,兄弟們愿意跟著您干!”如今這世道就不見得有誰能穩坐高位不下,唯有真金白銀在手方才令人心安,想到此,屋內一幫人的目光又堅定了幾分。
吳世權交代完何時同那軍火小販交易后,隨從打了熱水回來,吳世權仍坐在露臺上未動,隨從只好說:“爺,這地界夜里風涼。”
吳世權身子一僵,望著江心波動的白月光不由想起北地凌江上的寒風,不禁多嘴問了一句:“這附近,是不是有個叫金固鎮的地方。”
隨從手上動作一停,抬頭回他:“聽驛站老板說,臨鎮就是。前年那湘軍剿匪,也不知什么緣故竟打進了秦家的地盤兒,還一把火燒了主街一家客棧,嚇得人心惶惶,后來許多人便都搬遷到這個鎮來了。不過,爺問這個做什么?”
吳世權本是神情懨懨的聽著,猛一回味不禁皺起眉頭:“湘軍?”他心里默默算了算日子,彼時秦家正和扶桑打得不可開交,楚家要想趁火打劫借著剿匪的由頭攻進北地容易的很,豈會只燒了間客棧便領兵回城,這般打草驚蛇的舉動實在多余······難道天津早先的謠言并非空穴來風!他雙眸微亮,腦中又赫然響起顧茜臨死前說的那番話。
“——去,給我打聽打聽,湘軍燒的那間客棧究竟是做什么營生的。再打聽打聽,前年領兵剿匪的,是楚家什么人。”
夏末幾場雨,天陰了許久,金陵城中又悶又潮,沈齊睿的病也久未痊愈。
宏北勇野在督軍府吃了癟,連帶著沈齊睿也漸漸失信于楚家,他幸幸苦苦在金陵搭建起來的人脈,一條條斷掉,再這樣耗下去,難保不被曾懷植那只老狐貍反咬一口。沈齊睿瘦得脫了形,丁世元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以曾懷植的本事,沒道理會眼睜睜看著宏北勇野失手。”沈齊睿怎樣也想不通,曾懷植幫助扶桑暗殺秦季年一事雖成了把柄,但若那老狐貍緩過神來,也該知道這是在金陵拿捏宏北勇野最好的籌碼,若能借宏北勇野聯絡到扶桑軍部,楚連章哪里還敢說不。“曾懷植這老狐貍,手里究竟還有哪張底牌······”曾懷植同宏北勇野貌合神離,究竟是扶桑人另有打算,還是曾懷植又找到了新的靠山。
丁世元聽著他喃喃自語,亦是愁眉不展。“少爺莫忘了,咱們還有曹正坤這條線。”他寬慰起沈齊睿。
沈齊睿近來茶飯不思,聽到曹正坤的名字后他眼底方有了幾分神采。“我倒差點忘了,還有曹正坤。”曾懷植若要提防日后被扶桑人出賣,那他要找的新靠山便只能是楚家。楚家大少爺和三少爺皆對督軍的位子虎視眈眈,扶桑人若能對來日奪位之爭有所助力,他們自然樂得態度曖昧······唯有楚家四少態度明確,當是不二人選。
“據他住所那邊的人回話,說已經有數日未回去過了,也未做任何交代。”丁世元見沈齊睿臉色沉下,便攬過罪責道:“怪世元疏忽大意,光顧著曾家和扶桑人的事,竟忘了盯緊曹正坤。”
沈齊睿閉上眼,面上久違的有了一絲笑意:“怨不得你,我說過松一松這小子的繩子反而有好處。楚家四少剛被解禁不久卻對外宣稱病了,躲在家中不肯見人。呵,這兩邊兒都見不著人影,該是湊巧到一處去了。”他轉頭看向丁世元,丁世元心領神會:他這就去盤問曹正坤那邊的人。
就在沈齊睿揣度曾懷植之際,曾懷植正在暗中調查楚家四少的消息,只是還沒能等到什么可靠的消息,倒是收到了一封自北地傳回的密函。
老馬摸到了信封上的記號,漠然道:“爺,是小姐寄的。”他的聲音不大不小,語氣匯報一般平靜,將信呈給曾懷植時下意識掃了眼空蕩的庭院。
曾懷植冷笑:“這丫頭若早聽話些,便不會賠了夫人又折兵。”他搖了搖頭展開信,原以為是那丫頭服了軟要認錯求援,可一頁信紙看完只氣得他火冒三丈。“鬼迷心竅的丫頭,我看她這是徹底瘋了!”
“爺!”老馬低呼,拾起地上撕成兩半的信紙,拼齊一看亦是大驚。
“小姐竟要用咱們曾家的兵聯合秦軍抗擊扶桑?!”
曾懷植額頭的青筋隱隱作痛,緩了半晌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似的,說:“金陵還未拿下,她倒是在北地大發善心,好大的本事!”曾懷植下巴微微顫動,好一會兒才又找回聲音:“老哥哥······”他半瞇起雙眸望向天邊的云霞,握著拐杖惺惺作態,“我待這丫頭不薄,是她辜負了我,也辜負了曾家,如此便怨不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