雇好的車停在樓外。吳世權身著一件黑綢面貂毛充底的馬褂,內里又套了一件青灰緞長袍,負手拎著一個米色洋帽,眉目漠然站在窗前。
“本少昨日一番苦心規勸,你這丫頭今日可想明白了?”吳世權瞧著窗玻璃外飛揚的飄雪,冷笑又道:“既救了你一命,又何嫌多救一次?……我便再給你兩條路選。”
吳世權抬手勾了勾指,身后的中年男子端著茶盤上前道:“丫頭,選吧。”
小如不由看向那茶盤,茶盤上只放了兩樣東西。一個絲緞布袋子裝著沉甸甸的大洋,另一樣卻是極小一封草皮紙包。小如細瞧心下一驚,不由攥緊手心,卻遲遲拿不定主意。
“還是快些拿著大洋走吧。”吳世權回眸輕蔑一笑,“哼,不自量力的丫頭,還真妄想做你家小姐的救世主不成。”
見小如猶豫不決,那中年男子作勢便要將那小封藥包收回,一把抓起布袋子蠻橫遞來:“還不趕緊接著謝過二爺!”
不!小如回神,抬手拂開那袋子便要去搶那藥包。吳世權使了一記眼色,中年男子就勢松了手。
小如握緊那東西,仿佛握著自家小姐的身家性命。她雖不知這東西究竟要做什么用,不過只要能回到小姐身邊,總會有辦法的。
“你這丫頭當真想清楚了?邁出這道門,便算不得是我強人所難了。”
小如握緊了手中那方小小的東西,謹慎地點了點頭。
“——夫人。”
門外丫頭的聲音打破了屋內的沉默,似還帶了些歡喜,接著笑道:“夫人,前廳剛到了一位長官,說要見您。”
沈從念不由得起身,目光下意識朝回廊上探去,見打頭的是位副官,心中亦是歡喜,遂道:“妹妹,那姐姐便先去看看念念和小初。”
沈從念好意避開,丫頭仍候在門外,蕓生不應也沒說不見,百般滋味渡上心頭,竟茫然失措起來。
回廊上又響起了一陣腳步聲,管家領著一行人穿過院心,她莫名緊張:是他來了?余光闖進一抹熟悉的鐵灰色,腳步聲漸近,她凝神細聽,心頭卻一陣落空:不是他。
“夫人。”
她抬起目光,入眼的是一張從未見過的陌生面孔。
“屬下奉少帥之命,特地將人給夫人送來。”
蕓生本是疑惑,待那年輕副官側身一退,身后走來一位穿著素襖的姑娘,姑娘手中掩面的圍巾款款落下,她臉上的神情瞬息萬變。
“——小如!”她顫聲喚道,腳下的步子又急又亂。
小如含淚點了點頭:“小姐!”
蕓生將她擁進懷里,待見小如嘴角努力揚起一抹苦盡甘來的微笑,竟比那無聲的兩字更叫她心疼。
“既然人已交由夫人手上,夫人若沒什么別的事,屬下還得回去向少帥復命,便先行告辭了。”那年輕副官輕咳一聲,態度卻是畢恭畢敬,垂下目光不敢正視眼前人,
少帥……蕓生不由得想起秦嘯川,茫然點頭,心頭又起了自嘲之意:他們之間,不過只剩交易。
她一瞬收了哽咽,聲音清冽又道:“等等。”
年輕副官回頭,視線無處安放,不禁撞進一汪叫人溺斃的水光中。
“替我告訴他……”她握緊小如的手,心頭的沖動終于漸漸冷卻。
副官忙挪開目光,愈發恭敬問道:“夫人是還有什么話想讓屬下帶給少帥?”敢如此稱呼少帥的人,該是何等舉足輕重。
小如反握住蕓生的手,她克制一笑:“替我……謝過少帥。”
副官的身影漸漸遠去,她一目良久,直到小如轉過視線,才見她眼底翻涌的情緒。
“小如,沒事了……”她扣緊小如的手,生生又將心底突起的念想壓了下去。
小如寬慰一笑,不經意間打量起這座偏遠的宅院,又憶起吳世權的告誡……那人的話自不能全然都信,可小姐這般處境,往后又如何斗得過那幫人?
“小姐一定替你討回公道。”
她似是喃喃自語,卻叫小如一瞬明白,她眼底方才壓抑著怎樣的情愫。
“——小如,你要帶我去哪兒?”
小如心間一陣為難,卻待副官出了大門,便決心拉著人往前庭花園趕去。
“小如?!”
北平的風極快吹干了臉上的淚。她不要小姐替自己報仇,她如今只求小姐和孩子往后平安無事。小如拉著蕓生穿過來時的路,一路卻并未撞見這宅子里的傭人,想必吳世權的人早已打點規矩。
前庭院中依舊一片黯淡無光,只是來日所見那棵海棠下候著一人,身形打扮……何其眼熟!“——松手。”蕓生寒聲怒道,不能置信地看向小如。
小姐,小如怎會害你?小如只是想讓你知道真相,倘若當年的事再度重演,你我防不勝防又如何是好?小如不會害你的!
小如不能言語,幾欲落淚,卻仍對蕓生作不出解釋。
“不過想同故人說幾句話便走。”吳世權轉過身,似笑非笑頷首又道:“白小姐又何苦為難一個丫頭。”
吳世權的目光不禁落到蕓生身上,愈發深不可測。小如本能將蕓生護在身后,抬眼警惕地盯著他,他倏而一笑:“忘恩負義的丫頭。也罷。”
眼見奮不顧身擋在面前的小如,蕓生心生動搖,不由上前道:“吳世權,我同你沒什么好說的,更算不上什么故人,請回吧。”
“呵,我好歹救了你的丫頭,也算是將功抵過了,白小姐便是這般態度?”
“當年你縱容顧茜,便是是非黑白不分;綁架弱小,更是無恥之小人;而今你還利用兄弟,報一己之私欲,挑起流血紛爭……你這種人,還想要我對你什么態度。”他本差點害死小如,救下她,亦沒有安什么好心。
“呵,我這種人……”吳世權目光兇狠起來,帶著危險的訊號。
“肖安已如你所愿死在了秦嘯川手里,上次在山上他放你一馬……這次,你就不怕有來無回嗎?!”
眼見吳世權動了怒,小如忙又上前相勸,蕓生本想言語相激,叫這人快些自眼前消失,可小如一番舉動,仍叫她不解。
吳世權神情一僵,目光不由警惕地掃一眼四周,嘴上卻刻意嘲諷笑道:“若是嘯川真要治我當年的罪,又豈會讓我陪同他手下的副官親自將你的丫頭送回來?”
“且不說我的過錯了,就連當年在碼頭上設計想殺了你母子二人的葉文佩——他都不計前嫌娶進門了,白小姐倒是說說,嘯川要怎樣不放過我?”
“……你說什么?!”蕓生臉上的神情震驚無比、瞬息萬變,待緩過神,腦中不住閃過那人和小初親昵的畫面,手足失措,轉身卻又對上目光悲怯的小如。
小如上前穩住蕓生,抬首對上那雙絕望的眼睛,吳世權雖然言語過激,但終歸讓小姐知道了真兇的名字。
李宅,后院。
李景云正要發話,身后突又砰的一聲,原是樹上那東西受了驚,晃斷樹枝叫鳥籠子掉了下來。摔壞的鳥籠里撲騰出一只龐然大物,羽翼雖未豐滿仍野性十足。方才消停一夜,看來是覺得這籠子憋屈了。李景云擔心傷到小初,正愁如何處理這只難以馴服的海東青,念念已被那‘小鳥兒’引去注意:好漂亮啊!它怎么飛不出來?原是腳被籠子卡住了。念念一落地,便不覺朝籠子走去。
李景云回過神臉色不由得又黑了一度,一把拽住念念兇道:“不許碰!”
“為什么?”念念不禁紅了眼,回頭目及一片黑,尋聲往上看去,又見一張白凈精細的臉,似有幾分生氣。
李景云這一吼,那海東青亦驚得展開了近兩米長的翅膀。叫他沒好氣又道:“你這畜生再這般鬧騰,老子今兒個便將你殺了燉湯。”
“——小鳥兒!”念念一聽,不由得在李景云面前哭鬧起來:“……放開我。”
“好哇,還敢咬人!”李景云一把掐住念念的腰跨在臂彎,“你這小娃倒是有意思,吃肉飲血的東西不怕,倒怕起我這個救命恩人了。”
他作勢要教訓一下她,見此起疑的小蘭不由抱起小初緊張道:“你是什么人?!還不快放了我家小小姐!”她方才打量起眼前這人那身行頭,“光天化日之下,作這般打扮,莫不是入院行竊的賊人!”
李景云不覺出聲:“——賊人?”挑眉輕謔一笑,無意間瞥向臂彎那小娃娃,竟不知何時已收了眼淚,清秀的遠山眉漸漸平坦,只是那雙瞪著自己的杏眼竟透著幾分似曾相識的英氣。
“你這小賊可知我家小小姐是誰?!”小蘭大聲斥道,只盼能引來李家的家丁,卻不敢挪開視線,生怕一轉眼念念便被綁走。
李景云掃一眼不遠那丫頭懷里淡定的小初,壞笑著拍了拍念念的屁股道:“還不自報家門?”念念吃痛,仍咬牙抬眸瞪著那人不出聲,“你若再不說話,那我便綁你弟弟來問。”
小姑娘眼珠子飛快地一轉,著急看向小初,嘴上卻故作鎮定威脅道:“你要綁便綁我,若傷了我弟弟,我小叔叔一定不會放過你!”
小叔叔?李景云一瞬收了笑……她竟也是秦家的孩子。
“秦晉山是你什么人。”
“秦晉山也是你能叫的!”
“還不快說。”李景云又落下一掌。
念念咬牙切齒回道:“等我爸爸和小叔叔來了,看你這壞蛋往哪兒逃!”
話音剛落,李景云半晌沒了動作,只是臉色竟不由得凝重起來。
“——念念!”
管家領著沈從念尋到后院,卻不見人,不由著急喊起來。
“媽媽!媽媽!”
念念本來一臉臨危不懼大義凜然的模樣,可待聽見母親的聲音后,不由又紅了眼眶:“媽媽……”
沈從念終于尋到這小院,推開門那一剎那,李景云亦將念念放了下來。
“三少奶奶,快!快叫人將這賊人抓起來!”
小蘭在一旁指著李景云大叫,管家順勢望去卻一陣錯愕。
“哎喲!少爺,怎的搞成這般模樣?!”
管家一早便知李景云今日喬裝出門去辦事,平日里都是速戰速決、干凈利落,怎這回跑一趟還落了傷。
“不礙事。”
李景云抬手擋了擋管家的照拂,轉臉不禁看向那位天津來的三少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