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廟無塵八馬回,奉天城壘長春苔。咸陽原上英雄骨,半向君家養(yǎng)馬來。
故人舊憶里的奉天,早已不復(fù)這般模樣。
李景云目光落到小初恬淡熟睡的小臉上,嗤笑道:“那時……姑娘身旁可巧也養(yǎng)著個半小不懂事的娃娃。同年邁的祖母瞞著戲班一眾人偷養(yǎng)到周歲,一路還算順?biāo)臁2涣弦粓鎏鞛?zāi)突襲,城外顆粒無收,城內(nèi)糧倉見底,富人舉家避難到富庶的南方,哪里還有人聽?wèi)颉虬鄾]了收入,一班子人苦熬了一月,班主便想籌借盤纏也到南方去謀生。姑娘是臺柱,定是也要走。走前抽身慌亂趕回城角一處小院,卻見年邁的祖母因這場饑荒已是時日不多。那孩兒的狀況也不好。祖母便勸她:‘這小兒左右養(yǎng)不大了,帶出去拖累自個,不如此刻給他留個全尸,才好讓他順利轉(zhuǎn)世投胎。’她望著土炕上奄奄一息的孩子,咬牙狠心拿起祖母遞來的棉被……”
蕓生聽得心驚,李景云適時頓了一氣,才又接著道:
“她狠了心卻下不了手。煎熬間只聽得那孩子虛弱的喚了一聲娘。孩子睜了眼,眼角一瞬滾出的眼淚像刀刻的裂痕一般劃進她心里。一把抱起孩子,慟哭喚道:‘佑辰,佑辰……’,她喚著那個名字,一遍比一遍絕望。身后的祖母由此憶起初始,很鐵不成鋼的舉起浣衣棍子就要打死那孩子,她跪地將孩子包進脫下的外衣,由著祖母的辱罵痛打……她也知祖母是為著她好,卻固執(zhí)的不肯悔一聲錯,哭一句饒。祖母當(dāng)她無藥可救,卻只那孩子聽到,她挨打時一遍遍小聲念的,還是佑辰兩字……”
他言語間何其平淡,心中的怨憤便何其濃烈。蕓生沉默聽著,漸漸明了了一些隱晦。
“你可知,那個叫佑辰的男人對她撒了一個怎樣的彌天大謊?!”他攥緊了手中的酒杯,“就為了等那個根本不可能回來找她的人,她放棄了南下的機會,戲班恩師為此將她逐出師門。一直壓在她名下的同門師妹走前還不忘落井下石,四處辱沒她的名聲。沒了事業(yè)又聲名狼藉的女人帶著一個孩子艱難留在奉天,饒是熬過了饑荒,她往后又要如何養(yǎng)活兩人?”
“世人都罵,戲子最是無情……誰能信,為了佑辰,她留了十幾年的清白之身,甚至差點丟了性命。”甘冽入喉,他面色仍沉穩(wěn),呼吸間的酒氣卻越發(fā)重了。
“后來,又熬了不知多少個秋冬,她終于有了佑辰的消息……而那個誰都說養(yǎng)不大的孩子也長大了。她安頓好那個孩子,孤身來到北平。”而當(dāng)年許諾說要當(dāng)兵入仕再光耀回鄉(xiāng)迎娶她的男人,竟一朝加入了黑幫堂會。
“你又可知,她心心念念的佑辰……早已改頭換面,妻妾成群。”他呼吸一頓,赫然又大笑起來,“她終究當(dāng)不成什么貞潔烈女,為了同那男人廝守,寧愿不要名分……”那笑聲一起一頓,滿是嘲弄輕蔑。
“……那個孩子,她便也不要了?”蕓生愛憐地看一眼小初,輕聲問道。
李景云又自倒一杯酒,漫不經(jīng)心嗤笑道:“孩子?她那時滿心都是佑辰,哪里又記得自己還有個孩子。”倒是那個遠在奉天的孩子,還日日眼巴巴地盼著她來接。
“自女人離開奉天之后,孩子便被寄養(yǎng)在一織戶家中,每月寄去小筆贍養(yǎng)費。可只過了三年,那筆贍養(yǎng)費便斷了。尚有人寄錢時,那孩子便嘗夠了寄人籬下的滋味。待那筆錢斷了半年后,織戶便攆他自己出去謀生。可那孩子一無所有,也不懂什么江湖規(guī)矩,不管做什么活兒都有人搶。那年過冬前,不知吃了多少次教訓(xùn),滿身的傷和饑餓終于也教會了他如何去爭去搶。”李景云垂下眼睫,他臉上的落寞像夜里隕落的星,稍縱即逝。
“等到年節(jié)時,那孩子不易攢夠了去北平的路費,臨走前去找織戶要母親寄錢來的地址。可那織戶家的婦人竟將一個包袱扔到他臉上,啐了一口怨罵道:‘果然戲子就是戲子,不守信給錢就算了,死后還往這兒寄什么遺物……通通都是些不值錢的東西,可真夠晦氣!’”李景云輕謔說道,一面回頭凝住蕓生那雙眼,“人沒了,就那樣不明不白的死在異鄉(xiāng)。那孩子抱緊在懷里的遺物,也統(tǒng)共不過幾件舊衣舊物,卻像染了瘟疫的污穢一般被人從北平扔回奉天。”
蕓生輕拍著小初的背,樓下的曲聲消淡,李景云略漸沙啞的聲音恰時又起。
“人沒了。偏那女人的孩子就是不信。瘋了一般撕碎那一包東西,翻翻找找,終于找到一封皺巴巴的信。封口已被人拆過,里面只剩薄薄一紙,是女人寫慣的字跡。”
“信上不過九行,啟頭到尾都掛著佑辰二字,卻沒有一字提過那孩子。好歹也是她十月懷胎生下的,卻被人……一朝棄如敝履,一朝忘如塵灰。可憐那孩子涉世未深,當(dāng)時未明,仍一心想著去北平替她討回公道。”
“到了北平,尋著遺書信封上的地址,可那大宅里的人卻告訴那個孩子,這里根本沒有一個叫佑辰的人。直到后來,那孩子才弄清原委。原來,那卑鄙的男人早已改了名字。”
蕓生心口一沉,不覺又憶起在肖宅后山上的一些細節(jié)。
李景云話音頓了半晌,再抬眸時已又是一副無可挑剔的笑臉:“小白這么聰明,不妨猜猜,那男人改叫了什么?”
蕓生知他套話,卻摸不明這布得是怎樣一個局,自順著他心意回道。
“——李旭陽。”蕓生輕嘆一聲,“而那孩子,便是你。”
坊間傳言已久的新任二幫主李景云是子奪父位,上位雖滿半年,可此前卻在北平聞所未聞。原來李旭陽在位時,他不過是個找上門的私生子,后因行事乖張不容管制,又被人陷害,要被攆回奉天。
李景云講到此本只想叫人聽懂五分,可身旁這人仿佛長著一雙能將人看透的眼,一眼將自己瞧了個通透。
他索性挑明道:“摸爬滾打這么多年,被狗咬一次,尚還能呲牙咬回去。”但當(dāng)年李宅,養(yǎng)著的,可不止一只畜生。“可惜那次被人陷害,不小心誤殺貴胄子弟。那時,李旭陽的大老婆自巴不得我這個見不得光的私生子償命了事,可李旭陽卻留了我一命。”
“就在一年前,我將被攆回奉天,那時幫會的商號賭館正突然接二連三的被查封。走的那夜,我全身上下只有一張前門東站的火車票。”他神色凝重,似又見雪下得像不要錢的絮一般,路上的風(fēng)刮得樓墻邊掛著的招牌搖搖欲墜。“終于走到前門東站,身側(cè)不遠卻緩緩開來一輛汽車,車燈間映著一張白色的車牌。”
白色車牌……無疑便是軍府的車。這些千絲萬縷,漸漸在蕓生腦海里連成一線。
“副駕駛座上下來一人,手中遞來張支票……開口,竟是要我留下。”那夜的雪又細又密,飛絮一般綴在眼睫上,他下意識朝車窗里探去,只見開了一半的窗,別出一只帶著黑羊皮手套的手,不緊不慢抖著煙灰。“車上那人看不清明,我只記得那雙眼睛,比黑夜還沉。”卻又比星月還亮。
李景云唇上染了酒漬,開開合合,浮起一道嫣紅的水澤:“那便是我第一次見到秦嘯川。”相比自己的狼狽不堪,車上那人孤傲的神情仿佛是謀算好一切之后的篤定淡然。
他篤定了他會留下,也篤定了他會跟他走。
李景云還未回神,眼眸里情緒卻漸漸沸騰起來。
蕓生心頭一震,莫名不快,竟不自覺出聲提醒道:
“那少帥……便算李少爺?shù)亩魅耍绱死钌贍斚惹氨悴辉摗?br/>
“我先前提少帥,瞧你可不大高興。怎的我講完我的故事,你卻偏又提起了少帥?”李景云漫不經(jīng)心掂著指尖的杯子,壞笑著打斷她。
“只是就事論事。”
“是嗎?”李景云不依不饒。
就在蕓生猝不及防時,他刻意湊近又道:
“我瞧他對你真是著了魔,你若是當(dāng)真不待見他,不如成全哥哥我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