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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章

    洛信原吩咐內(nèi)侍拿銅鏡來。
    光亮可鑒的銅鏡,浮出梅望舒秀美雅致的面容。
    看在帝王眼里,卻處處都是要請御醫(yī)調(diào)養(yǎng)的跡象。
    “臉色蒼白,眼底發(fā)青,哪里像在家休養(yǎng)的模樣?昨夜朕探病離去時才亥時初,之后整夜又沒有好好歇息?什么事值得你如此不顧惜身體?”
    洛信原說到這里,若有所悟,側(cè)身看了眼,“莫非是朕昨晚登門……驚嚇到你了?”
    他安撫地放緩聲音,“昨晚一時怒氣攻心,做事失了分寸。回想起來,有些不妥當。雪卿,莫要惱了朕。”
    做人臣的,哪里能惱了天家。
    梅望舒避開視線,端起矮幾上的茶盞,若無其事轉(zhuǎn)過話題。“不是。陛下不必多心。昨夜只是沒怎么睡好。”
    “沒睡好。”
    洛信原重復了一遍,眸光里多了探究之意,“想什么事,整夜沒睡好?”
    “……”
    梅望舒捧著茶盞,默默地想,昨夜因為劉善長的事,起了兔死狐悲之心,半夜睡不著,起身找出了圣上少年時賜下的‘免死金牌’,不知當年情真意切刻下的‘免死九次’,如今還管用否……
    低頭啜了口茶,嘴里卻只是輕描淡寫說了句,“沒什么。家中瑣事罷了。不敢驚動御前。”
    畢竟是相伴十年的人,彼此知根知底,洛信原一眼看出她的敷衍,“家中能有什么瑣事,令你整夜無眠?莫非是……
    他淡淡嘲了句, “朕之前說‘夜里節(jié)制,’‘縱欲傷身’,雪卿根本沒往心里去?”
    梅望舒一口茶嗆在喉嚨里,捂著嘴,低咳了幾聲。
    “不敢……不敢縱欲。只是白日睡太多了,夜里少眠罷了,和內(nèi)子不相干的。”
    洛信原身子往后靠,修長的手指搭在軟榻木扶手上,指尖敲了幾下,輕笑了聲。
    “你說話總是大事化小,避重就輕,朕懶得分辨幾分真幾分假,索性把你留宮里兩日,在朕的眼皮子底下看著。”
    說到這里,過去樁樁件件的事浮上心頭,他的聲音沉了下去。
    “你向來是不愛惜自己身體的。身上寒癥發(fā)作,也能裝作無事般入宮覲見;只要不是腿當場斷了,也能拖著傷腿,一路出宮回家。朕剛才見你在大殿里打晃,怕你下一刻當場撲倒,鬧出大笑話來。”
    梅望舒聽著話頭不對,就要起身,“有勞陛下掛懷,臣對自己身子心里有數(shù),并不會——”
    洛信原直接抬手把她按坐下了。
    “這兩日你就待在暖閣里。若有事出去,傳召步輦。總之把你的傷腿好好養(yǎng)一養(yǎng)。”
    “若是說這幾日有什么章程的話……”他語氣尋常地道, “等你的腿將養(yǎng)得差不多了,陪朕去一趟慈寧宮。”
    梅望舒一驚,始終低垂的視線倏然抬起,難以置信,“……陛下?”
    洛信原掃了她的神色一眼。“怎么?很意外?”
    確實,意外之極。
    自從兩年前,元和帝在親政次日入慈寧宮探望太后,卻猝不及防被筆洗砸中額頭,血流不止,被自己攙扶著出來后……
    整整兩年時間,就連逢年過節(jié),太后生辰的大日子,元和帝也再沒有踏足過慈寧宮一步。
    梅望舒驚異追問:“好端端的,陛下為何要入慈寧宮?”
    剛才是她躲避著天子的目光,如今卻反過來了。洛信原把頭扭開,視線對著窗外,淡淡道,‘自己想。’
    “……”
    安靜的暖閣內(nèi),洛信原又拿出那副暖玉棋子,兩人在窗邊對弈了一局。
    君王的棋力雖然有所進步,但只是由‘開局讓子’的水準,上升到‘尚可對戰(zhàn)’罷了。
    梅望舒分出三分心思對弈,其余的心思無事可做,無聊地敲著棋子,隔窗去看窗外的搖曳竹影,又打量暖閣各處放置的書畫古玩。
    噠,噠,噠。
    閑敲棋子落燈花,洛信原瞥了眼對面,腦海中浮出這句詩來。
    無論多么隨意的坐姿,由對面那人做起來,意態(tài)總是極嫻雅的。
    他的目光,不知不覺往下落,落在掂著黑玉棋子的,那只纖長瑩白的手。
    窗欞透進來的光線映照下,肌膚比白瓷還要細膩。
    洛信原略微晃了晃神。
    他忽然想起了昨夜,門窗緊閉的正屋里,素色錦被緩慢拉開,露出來的大片雪白肌膚……也是如此的細致軟膩,暖玉溫香。
    年輕天子的嗓子突然有些干啞,又喚了茶。
    啜了口新泡的熱茶,他轉(zhuǎn)開視線,指了指梅望舒的手背,扯開了話題。
    “雪卿的手怎么這么秀氣,若不是指腹有寫字寫出來的薄繭,倒像是深閨女子的手。”
    梅望舒坦然把手掌伸開,“父母生的這樣,即便不滿意,又不能剁了。”
    洛信原笑起來,把自己的手也伸過去,在木桌上比對了片刻。
    一只白皙纖長,一看便是文人的手;一只手骨感有力,虎口處留下練習弓馬的硬繭,手掌大了整整一圈,足以把桌面上的另一只手完全包起。
    洛信原比對著兩只手,愉悅地彎了彎唇。
    “呈進來。”他沖外面一招手,之前領梅望舒過來的那名清秀小內(nèi)侍立刻進來,雙手捧著個四方錦包,高舉奉于御前。
    洛信原接過錦包,從里面取出一只成色極上等的金鑲玉鐲,在陽光下把玩了片刻,推了過去。
    “今日無事,叫人開了內(nèi)庫,想尋些適合把玩的小東西賜下,免得你在暖閣里獨坐無聊。這鐲子大小倒是合適,戴起來試試。”
    梅望舒盯著那玉鐲,眉心卻微微蹙起。
    “多謝陛下賞賜。”她并未接過玉鐲, “只是,鐲子乃是女子飾物,臣用并不合適。說來也巧,臣前些日子剛贈送內(nèi)子一只,形狀樣式倒是頗為相似。若是陛下恩準,臣拿回去轉(zhuǎn)贈給內(nèi)子,正好湊成一對——”
    洛信原的笑容淡了些,“隨手拿出來賞玩的小物件,你若不喜的話,便算了。”把玉鐲放在旁邊,再也不提了。
    梅望舒沒接話,繼續(xù)對弈。
    臨窗安靜對弈的同時,暖閣內(nèi)伺候的宮人得了吩咐,悄無聲息地進進出出,給隔間里面那處羅漢榻換上全新的被褥床鋪,預備著梅學士歇下。
    梅望舒一心兩用,手上與圣上對弈,眼睛盯著進進出出的宮人看了一會兒,意識到,御前伺候的宮女數(shù)目,其實不少。
    疊被鋪床的司帳大宮女,個個低眉安靜,仿佛影子般無聲來去,穿得又是同樣制式的青色宮女服飾,乍一看以為是同一個人。
    仔細分辯,其實有四個之多,而且個個相貌娟秀不俗。
    梅望舒若有所思。
    ‘噠,’清脆的落子聲響,拉回她的注意。
    “為何一直看這幾個司帳宮女。”洛信語氣隨意,指尖的白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棋盤,“莫非哪里有不妥之處。”
    梅望舒心里微微一動,貌似不經(jīng)意地回了句,
    “后六宮至今空置,臣才能以外臣之身,留宿宮內(nèi)。”
    她落下一子,含笑問道,“剛才臣略看了看,滿宮的粉黛蛾眉,梅蘭菊竹,各有清麗之處,難道竟無一個能入陛下之眼?”
    洛信原盯著棋盤,連眼皮都沒抬起,“怎么,你也要學朝中那些老臣,天天沖朕喊著皇嗣貴重,有后為大?”
    梅望舒聽出話里的抵觸,立刻終止話題,不吭聲了。
    兩人繼續(xù)手談了幾路,倒是洛信原主動打破安靜:
    “今年以來,朕幾次被朝中那些官員追著上書,要立后,要生皇嗣。明明是后宮內(nèi)帷之事,卻誰都能過來對朕指手畫腳,還一副為國為民的大義模樣。每當這個時候,呵,朕感覺自己不像是天子,像是鄉(xiāng)下配種的豬。”
    梅望舒微微一笑,暗想,原來天子被人干涉后宮內(nèi)帷之事,也會覺得不舒服。
    之前叮囑臣下‘夜里節(jié)制’,‘縱欲傷身’,倒是理所當然。
    當然了,想想而已,決不能說出口的。
    她姿態(tài)閑適,慢悠悠地掂棋落子:
    ‘陛下今年二十,年富力強,皇嗣倒是不著急,但后位一直空著也不是個辦法。’
    噠,洛信原落下一枚白子,“原來你今日是替你老師做說客來了?”
    梅望舒茫然了一瞬,“此話怎講,臣不明白。”
    “葉老尚書兩日前上了奏本,領著一眾禮部官員聯(lián)署,催朕立后。你不知道?倒是奇事。你老師竟未事先告知你這個翰林學士?”
    洛信原掃了眼她臉上的表情,又繼續(xù)落子,“啊,想起來了。你前幾日上書,要求驅(qū)逐朕的兩個侄兒出京,你老師氣病了。難怪他不肯搭理你。”
    梅望舒:“……”
    偏偏洛信原還不依不饒地追問, “你上奏之前,沒有與你老師先通氣?”
    “有。”梅望舒嘴里有點發(fā)澀,“寫信解釋過了,但沒有當面詳談,或許是老師想不通……我閉門謝客了幾日,不知道老師病了……”
    “行了,別一幅要哭出來的樣子。朕昨日剛吩咐了邢以寧過府,給你家老師探病。你猜邢以寧回來說什么?“
    “說什么?”
    ”葉老尚書并無大礙,只不過跟你一樣,氣哼哼地躲在家里告病,閉門謝客罷了。”
    “……”
    “別只顧盯著桌角發(fā)呆,陪朕把這盤下完。說好了今日沒有章程的,怎么說著說著,又聊到朝堂事去了。”
    洛信原半真半假道,“雪卿該罰。”
    梅望舒眼睜睜看著一大盅熱騰騰的姜參湯端過來,放在面前。
    棋局還沒停。
    她這邊艱難地喝完整盞湯藥,正好完成布局殺招,中盤落子吃掉一條大龍,殺得圣上潰不成軍。
    洛信原投子認輸,清點完了目數(shù),吩咐把今日當值的四名司帳女官叫進來。
    對著一字排開、垂首斂目的四位佳人,挨個打量幾眼,點點頭:
    “確實是梅蘭菊竹,各有清麗之處。梅學士今夜留宿東暖閣,看中哪個,晚上便叫進來侍寢吧。”
    梅望舒剛端起槐花蜜在喝,驚得杯盞沒拿住,往外濺出幾滴。
    她急急阻止,“使不得,陛下,這些都是御前當值的女官,怎能、怎能賜給臣?”
    “怎么不能。”洛信原的語氣波瀾不驚,“宮女并非妃嬪,先帝曾經(jīng)多次賜宮女給寵臣,傳為佳話,朕為何不可。——還是說,雪卿當著朕的面,稱贊這幾位宮女生得清麗,原來不是自己看上了宮人美貌,而是另有深意?”
    梅望舒倏然明白過來。
    原來剛才自己的言語稍微試探過界,帝王雖然表面不顯,心頭已經(jīng)隱含慍怒。
    若無其事,談笑風生,直到下完棋,才開始發(fā)作。
    她推開棋盤,立刻起身謝罪。
    “臣失言惶恐,陛下恕罪。”
    安靜的暖閣內(nèi),耳邊不時傳來清脆的棋子聲。
    噠,噠。
    “得了吧。你伴駕多少年了,幾時見你失言過。”
    帝王撥弄著棋子,聲音還是一如平常那般沉穩(wěn)。
    “若不是自己想要留用這幾位宮女,為何在朕面前特意夸什么‘梅蘭菊竹,各有清麗’?仔細想,不要敷衍糊弄,好好回話。回的滿意了,朕便不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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