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歸鄉時, 一路走走停停,路上行了大半個月。
再回京時,心急火燎,急得嘴上起了燎泡, 風塵仆仆, 車馬十日便入了京城。
消息已經預先送進了京城, 這天車馬到了京城門外,迎面看見一個眼熟的十五六歲小公公在城外守著。
正是曾經有過幾面之緣的小桂圓公公。
“可算等到了。奴婢等了好幾日了?!?br/>
小桂圓遠遠地見了車馬, 親親熱熱跑過來行禮,“許久不見了,梅學士?!?br/>
梅望舒披著氅衣下了車,客氣道, “我如今已經不是翰林學士,一介白身, 擔不起這稱呼。”
小桂圓詫異道,“但蘇爺爺前幾天交代差事給奴婢時,還是說的梅學士呀。”
梅望舒此刻哪有心思在細微末節的稱呼上糾纏,跳過所有寒暄,徑直問,
“圣上這幾日可好?”
她剛才入城時, 見街道行走的販夫百姓身上并未穿戴喪服,城內勾欄的雜耍班子照常演出,里面依舊還是人山人海, 便知道京城尚未戒嚴,皇城里那位的病情不至于危重, 最壞的局面并未發生。
心里略安穩的同時, 開口詢問之時, 卻還是忍不住提著一口氣。
在她自己沒有意識到的時候,眼眸中露出緊張的神色來。
小桂圓一愣,想起蘇懷忠的鄭重囑托,清了清喉嚨,頗為不自然地道,
“圣上……不好,也不壞。就那樣一日日地拖著。能拖一日是一日。”
梅望舒心底反復思忖著‘不好,也不壞’這幾個字。
“御醫那邊怎么說。究竟是什么樣的急癥,怎會發病得如此迅猛?可有什么應對之策。”
小桂圓傻眼了。
出來時,蘇爺爺并沒有囑咐他,碰到這些問句怎么回答??!
他憋了半天,一個字也憋不出來,最后只能搖搖頭。
梅望舒的臉色立時微微變了。
這幾日趕路奔波而略顯疲憊的面容上,血色一點點消退。
“勞煩桂圓公公?!彼銖娖椒€語氣道,“帶我入宮一趟。我想當面問過蘇公公和邢醫官。”
領人進宮這事兒是蘇懷忠預先交代下來的,小桂圓答應地很干脆。
車行沿著御道到了皇宮門口不遠處停下,小桂圓跳下車,一邊領著梅望舒往宮門方向走,一邊提醒她最近的風頭。
“蘇爺爺就在內皇城里,梅學士等下便能見著人。邢醫官是見不著嘍?!?br/>
梅望舒一驚,腳步頓了頓。
“邢醫官怎么了?最近京城不太平,莫非……他出事了?”
“他一個御醫,每日當值看診,能出什么事呢。”小桂圓至今也想不通,
“邢醫官跑啦!就在梅學士才回鄉養病沒多久,連夜收拾了家當,連剛置下的宅子都不要了,只留下官印官袍在家里,連個招呼都不打,無聲無息地跑了!”
梅望舒:“……”
她停下腳步,深吸口氣,抬手按了按隱約作痛的眉心。
“他掛印辭官了?之后去了哪里,你們可有人知道?”
“誰知道?”小桂圓撇嘴,“梅學士你可別生氣,咱們私底下都說,邢醫官的‘掛印辭官’那套,是跟你學的。當然啦,他做得比梅學士不地道多了。好歹是御前隨侍了那么多年的老人了,連入宮辭別都沒有,直接跑了!圣上這次病了,連個知根知底的大夫都找不著,還得從陳年舊檔里尋過去幾年平安脈的記錄。哎,那個兵荒馬亂喲,別提了?!?br/>
梅望舒:“……”
太陽穴突突跳動。
路上想得好好的幾個方略,回京后,按照目前情勢的緊急狀況,分別召集哪些人,如何兵分兩路,一邊應對朝堂的明槍暗箭,一邊應對著皇宮里圣上的病癥。
無論什么樣的方略里,都有邢以寧這個跟隨圣上七年的心腹御醫在。
沒想到入京第一天……怎會遇到如此局面?
頭疼。
在小桂圓嘀嘀咕咕的嘮叨話里,兩人過了金水橋,到了皇城宮門下。
蘇懷忠得了消息,早早站在宮門口等著。
“陛下在紫宸殿養病?!彼H自領著人往前走,輕聲道,“畏光,怕吵。寢殿里不許點燈,到了白天,四處都得用黑布簾子把門窗遮起來。進去需得放輕腳步聲,不然會驚擾到圣上睡眠,引發心悸?!?br/>
梅望舒聽著,一顆心沉甸甸地往下墜去。
默然走了好長一段路,紫宸殿宏偉雄闊的輪廓出現在視野里,才開口道,“去年臘月辭別時,圣上還好好的?!?br/>
她輕聲問,“如今不過兩個月功夫,怎么會如此地步。究竟是什么急病。”
蘇懷忠的腳步停在鎏金銅環朱門外,輕聲道,
“心病。”
“梅學士,有句俗話道,心病難醫哪?!?br/>
——
梅望舒特意脫了靴,只穿著雪白羅襪,踩著柔軟的毛絨氈毯,在一片黑暗之中,無聲無息地走近寢殿。
紫宸殿的擺設布置,她是極熟悉的。
里面的人,也是她曾經熟悉的。
記憶里極深刻的,端坐在金鑾殿龍椅高處的那個沉穩帝王身影。
如今卻蜷伏在無邊的黑暗里。
已經完全長成的高大身軀縮成了一團,以一個極為孩子氣的舉動,抱著自己的膝蓋,蜷縮在寢殿內室,極為寬大的紫檀雕花木架床的最角落里。
梅望舒想起蘇懷忠的叮囑,在距離架子床邊三步外站住。
周圍都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只在窗欞縫隙處有遮擋不住的細微光線透進來。
借著那點微弱的光線,她仔細觀察著黑暗角落里蜷起的那團人影。
“陛下,臣來了?!?她輕聲道。
溫潤清朗的嗓音,和去年離京時并無什么變化。
角落里的黑暗人影聽到之后,有了反應。
他驀然抬起頭,眸光幽亮,在黑暗里閃動著光。
君王的視線幽幽地掃過來,緊盯著床邊站立的那道纖長身形,低沉地笑了聲。
那笑聲里帶著毫不遮掩的愉悅的味道。
“雪卿,你來了?”
聽聲音語氣,聽起來并不像是失了理智。
梅望舒心頭微微一松。
剛放緩語氣,輕松說了句,“剛才在外頭聽蘇公公說陛下的病,把臣嚇得不輕。當面看來,倒似乎沒有那么——”
黑暗角落里的人影突然動了。
仿佛林間被激怒的野獸,瞬間暴起,隨手拿起身邊一個軟枕,劈頭蓋臉往床外砸了過來。
“滾!”
天子的嗓音低啞陰沉,帶著山雨欲來前的暴怒,
“哪里來的妖魔鬼怪,冒充朕的雪卿!朕要誅了你們!來人,來人!”
梅望舒的心劇烈地往下一沉,閃身躲過了砸過來的軟枕。
蘇懷忠說的不錯。
圣上近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只在年少時顯露過一陣、已經許多年沒有發作的狂暴之癥,原以為已經完全痊愈……
卻在所有人毫無防備之時,再次重現了。
她迅速上了紫檀木大床,像從前最開始遇到狂暴癥狀時那樣,張開雙臂,緊緊地摟住面前的身影。
“陛下,是我。臣梅望舒。臣回來了,陛下冷靜些,深長呼吸——”
她習慣性地張臂摟過去,擁抱住的陌生的觸感,卻讓她細微一怔。
從前,她這樣抱過許多次,陛下當時只有十二,十三歲。
尚未長成的小少年,思慮過重,時常半夜驚醒,個頭還沒有當時的她高。
肩膀單薄,身材瘦弱。
她可以直接摟住小少年的肩頭,輕易地把人整個摟在懷里,對方劇烈掙扎也不放開,輕聲緩語,在對方的耳邊好好哄勸著,直到少年繃緊急促的呼吸平復,逐漸冷靜下來。
時隔多年,陛下的狂暴癥再度發作……
但如今的陛下,已經是個年滿二十,身高八尺,肩膀寬闊的成年男子了。
她習慣性地雙手伸開去摟,這次卻摟到了一個結實厚實的胸膛。
在點了地龍的寢殿里,只穿了一件貼身單衣。薄薄的綢緞衣料,遮擋不住成年男子身體燥熱的身體熱度。
極具侵略性的雄性氣息,透過衣料發散了出來。
梅望舒的雙手碰觸到對面那人的寬闊胸膛,那觸感與印象里的明顯有異,她微微一愣,動作停在原地。
保持著張臂摟抱的姿勢,略微一遲疑的功夫,黑暗里的帝王已經靠近過來,結實有力的臂膀探過來,反把她摟在懷里。
往前借力一撲,便撲倒在床上。
仿佛一條體型彪悍的雪地大狼,長途追蹤千里,憑著過人的耐力和耐心,終于獵捕到了獵物的那個時刻——
瞬間發力撲倒的同時,又極珍惜地緊抱不放。
“雪卿。”
黑暗里傳來的聲音已經完全是成年男子的嗓音了,動作卻仿佛許多年前那個狂暴癥狀發作的小少年,軀體緊貼著,雙臂摟緊的動作里飽含著依戀,占有,和不安。
“雪卿?!?br/>
“我是做夢了嗎,夢到你回來?“兩條有力的手臂越圈越緊,越來越往下,直到圈住了那截纖細的腰肢,才心滿意足地不動了。
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細微的笑意,“真是個美夢。別把我叫醒?!?br/>
梅望舒差點被勒得背過氣去,大腦一片空白,搞不清目前是個什么情況,想把人推開又怕刺激了病情,只能以不變應萬變,任憑面前那人緊緊摟住她的腰不放手。
沒想到這才是個開始。
下一刻,她只覺得腰上箍緊的兩只手仿佛鐵鉗,輕輕松松往上一提——
像是抱娃娃似的,把她直接抱了起來,跨坐到了他的腰上。
“啊……”
她低低的驚呼一聲。
面前緊摟著她的那人,卻又像是當年那個被拖出寢殿虐打后、半夜噩夢反復驚醒,惶恐不安的小少年那般,貼在她的脖頸間,充滿依戀地,撒嬌般低聲呢喃著。
“你別走。別丟下我一個。這里好黑?!?br/>
梅望舒極力按捺著不安躲避的本能,反手摟住了那寬厚的脊背,安撫地拍了拍,輕聲哄慰,
“陛下怕黑的話,我們把黑布簾子去了。讓陽光照進來,好不好。”
黑暗里的天子堅決地搖頭?!安缓??!?br/>
“陽光照進來,照進我身上,我便會像雪一樣,化了?!?br/>
梅望舒:“……”這又是什么新的心疾癥狀?
邢以寧又不打招呼跑了。
偌大的京城里,連個商量病癥的人都沒有。
真是要命。
她這邊久久地沉默著,一時不提防,那道鼻息熱氣在她的脖頸間逡巡了片刻,冷不丁張嘴叼了上來。
尖尖的犬齒把她的夾衣立領咬住了,一寸一寸地往下扯。
梅望舒想心事想到一半,突然感覺到脖頸間的異樣,心里一驚,抬手就要去擋。
阻攔的手伸到半路,橫刺里卻探過來一只大手,直接握住她的手腕,牢牢地摁住了。
“擋什么?!?br/>
原本還貼在她身上撒嬌的君王,嗓音突然危險地低沉下去, “你怕什么?!?br/>
“不管你怕什么?!甭逍旁譁愡^來,繼續叼著立領往下扯,聲音含含糊糊地道,“不許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