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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第 52 章

    洛信原掩飾地低頭喝了口茶。
    茶, 是極好的山間云霧。
    喝到嘴里,卻品不出上好滋味。
    剛才那削蔥般的指尖勾過掌心,帶起的那點酥酥麻麻, 勾起了心底最深沉的欲念, 滿心都是氤氳溫泉池水里的勾魂奪魄。
    旁邊還有雙烏黑銳利的眸子盯著。
    她起了懷疑。
    洛信原心口發(fā)燙,人卻正襟危坐, 半點神色不露, 端端正正地喝了幾口茶,吃了半塊細(xì)點, 開口說,
    “手背傷著了。”
    坦然把層層繃帶包裹著的右手舉在陽光下, 展示給梅望舒看。
    “踏青下山那天,露天溫泉池子里泡久了, 被不知哪里來的野貓咬了一口;剛才接茶杯時, 又被雪卿的手撓了一下。疼得很。”
    梅望舒端著茶杯,輕笑一聲。
    “被野貓咬傷了手背,剛才我似乎不小心碰了掌心?信原疼得如此厲害,手背掌心都分不清了?”
    洛信原撫摸著手背繃帶, 語氣尋常鎮(zhèn)定,
    “雪卿不留情面, 當(dāng)面戳穿。罷了, 實不相瞞,是被被貴府表姑娘咬的。咬得著實狠。”
    梅望舒盯著那繃帶裹住的手背, 又笑了一聲。
    常伯正好過來,低聲問起兩人的午食是否在杏林苑這邊準(zhǔn)備。
    洛信原側(cè)耳聽著, 眼中隱約露出期待, 剛說了句, “明日就要返程回京,最后一天了,便在這里——”
    梅望舒接口過去道,“原公子傷了右手,筷子都拿不起來,如何用午食。趕緊回去歇著吧。”
    起身送客。
    洛信原連著吃了幾頓排揎,走到垂花拱門邊,若有所思,站著不走了。
    他回身過來,“對了,你家那位表姑娘,朕想要賜賞。”
    梅望舒站著門邊,眸光倏然抬起,掃過來一眼。
    春光下瘋長的爬架紫藤遮蔽住了大半陽光,只從頭頂漏下星星點點的光斑,梅望舒站在院門邊的紫藤架下,看不分明神色,只淡淡回了句,
    “早走了。陛下不必再惦記著。忘了這人吧。”
    洛信原堅持道,“她是朕的第一個女人,按宮里的規(guī)矩,必須賜賞。”
    他露出了懷念的神色,悠悠走回來兩步,站在梅望舒面前,低聲感慨,
    “腰若約素,氣喘如蘭,處處惹人憐愛,朕極喜歡她。若是能把她帶回京城——”
    話音未落,梅望舒笑了笑,“若天子失德,臣這個天子近臣,難辭其咎。只能引咎辭官歸鄉(xiāng),從此隱居山里不出了。”
    砰一聲關(guān)了院門,差點擦到了當(dāng)今天子的鼻尖。
    今天齊正衡隨侍御前,正在院墻下蹲守著,眼見著圣上沒進(jìn)去多久就被梅學(xué)士送出來,砰的關(guān)門,倒似吃了個閉門羹,吃了一驚,急忙趕過來,兩邊和稀泥,
    “陛下,梅學(xué)士爬山累著了,這兩天身子不舒坦,連帶著脾氣也不大好……”
    話說了一半,卻見洛信原沒有絲毫怒意,站在門邊,摸著差點被夾扁的鼻尖,居然還露出一個回味的神色,自言自語道,
    “要挾我。”
    齊正衡驚了:“梅學(xué)士……要挾原公子?該不會是哪里誤會了?”
    “無事。走吧。” 洛信原當(dāng)先走去。
    齊正衡閉上了嘴,跟在身后,心里默默地想:
    大病一場之后,圣上這邊看起來好了……但還是處處不對勁哇。
    ——
    這天早晨起來,輕車簡從回了京城。
    當(dāng)日便雷厲風(fēng)行,撤了紫宸殿的黑布,召一群重臣去紫宸殿議事。
    程景懿,程右相,自從前些日子和葉昌閣談崩之后,這幾日在朝中的態(tài)度日趨曖昧。
    不說話,不參與,每日眼皮往下耷拉著,往金鑾殿里一站,任憑朝中東南西北風(fēng),自己攏著袖子做起了木頭。
    葉昌閣堅決阻止太后娘娘鑾駕歸京,卻又不說原因。
    開口便是官場的老油子,冷嘲熱諷,問候全家。
    葉老尚書性情清正,不善于在朝堂口舌爭辯,時常被氣得臉青唇白,說不出話來。
    洛信原這日回來,正好趕上政事堂小朝會一場激烈爭吵。
    抱病已久的天子突然臨朝,他在大片驚異的目光里從容落座,什么也沒說,示意在場眾人繼續(xù)。
    兩邊爭執(zhí)的立場聽得差不多了,便當(dāng)著一幫老臣的面,將詔獄里的賀國舅提了出來。
    賀國舅下獄幾個月,好吃好喝地招待著,身子沒怎么受罪,主要是心里擔(dān)驚受怕的提著,人瘦了一大圈。
    見了皇帝外甥的面,熱淚盈眶,噗通跪倒,不等問話,自己已經(jīng)主動竹筒倒豆子,全都倒了個干凈。
    “冤枉啊陛下!臣什么也沒做!那絹書,事先毫無預(yù)兆,是太后娘娘她硬塞給臣的啊!“
    賀國舅哭訴,”臣老老實實奉召入宮,當(dāng)時就像接了個燙手山芋,已經(jīng)不知如何是好了,那絹書不敢留在京城里,怕被有心人拿去害了陛下啊!因此臣才收在了京城外的別院里……”
    洛信原嘴角噙著一絲冷笑,把在場宗室皇親召近過來,把絹書展呈給他們一一看過。
    幾位宗室諸王都是頭一次看到實物,讀完太后親筆書寫的意圖廢帝的懿旨,個個倒吸冷氣,再不說話了。
    “今日問你的不是慈寧宮帶出來的那封絹書。”
    洛信原高坐龍椅之上,不緊不慢地開口,“問的是更早之前,行宮那邊接觸你的事。”
    賀國舅的肩頭顫抖起來。
    在眾臣神色各異的眼神里,汗出如漿,彷徨了許久,最后一咬牙,
    “行宮那邊之前幾次秘密聯(lián)絡(luò)臣,臣都是虛與委蛇,但是什么都不曾真正做過!至于之前為什么沒有提起……陛下這邊是親外甥,那邊也是親外甥,臣這個做舅舅的,難做啊!”他帶著哭腔,拜倒在地上。
    只可惜洛信原并不理會賀國舅的苦情牌。
    揮揮手,把人拖走,繼續(xù)扔回詔獄拘押。
    “朕這邊接了消息,去年開始,行宮那邊,朕的那位好哥哥,陸續(xù)做了許多的小動作。朕的小舅這邊只是一點蛛絲馬跡,朕的諸位長輩叔伯,你們有沒有和行宮那邊,朕的好哥哥私下接觸過?”
    他的視線緩緩掃過在場諸位宗室叔伯的臉,將他們的反應(yīng)收入眼底。
    幾位宗室都是先帝時遺留下來的皇親,當(dāng)年被權(quán)臣郗有道一人拿捏在手心許多年,都算不上什么厲害角色。
    朝中沒人時蹦跶得歡,碰著狠角色就慫了。
    太后娘娘意圖廢帝的懿旨本身已經(jīng)是了不得的大事,如果又牽扯進(jìn)兄弟爭位,再尊貴的宗室皇親身份也保不住全家性命。
    從輩分最老的叔公大宗正開始,到幾個皇叔皇伯,個個連聲否認(rèn),迭聲地賭咒發(fā)誓,
    “不敢,不敢!廢太子幽閉行宮之事,乃是先帝的旨意,我等不敢違背先帝遺旨!從來沒有任何接觸!”
    洛信原聽完花樣百出的賭咒發(fā)誓,一點頭,
    “關(guān)于行宮里那位,是先帝親自下的圈禁旨意,各位想必都沒有意見了。”
    “至于儲君之事……朕如今已經(jīng)病愈,正準(zhǔn)備和葉老尚書商議著立后事宜。諸位卿家看看,還需不需要急著立儲了?”
    諸位宗親面面相覷。
    端坐在龍椅之上的天子面色沉靜,聲音穩(wěn)定,一言一行間自帶帝王威嚴(yán),哪里有上個月的瘋病模樣?
    宗室里輩分最長的大宗正吶吶道,“既然陛下已經(jīng)在商議著立后……這個,行宮那邊的小皇孫,自然就不著急,不著急。”
    旁邊站著的代王,是先帝最小的弟弟,洛信原的小皇叔,年紀(jì)正在三四十的盛年,心思也活絡(luò),攏著袖子旁邊嘀咕了一句,
    “立儲是不著急,太后娘娘那封絹書也確實是大錯。但畢竟是皇帝生母,幽居在行宮算什么事。太后娘娘一時糊涂,把人接回來,當(dāng)面給皇帝認(rèn)個錯,把絹書燒了,母子重歸于好,豈不是好過現(xiàn)在不上不下的局面。”
    他聲音不大不小地嘀咕著,“皇帝要迎娶皇后,難到還能不請?zhí)竽锬锘貋碛^禮?”
    又點了右相程景懿的名,“程相,前兩日不是這樣議的?今日當(dāng)著圣面,程相你怎么不開口了?”
    紫宸殿里寂靜無聲。
    程景懿閉口不言。
    只有繚繚紫煙里,丹墀之上龍椅高處隱約傳來的,細(xì)微輕緩的呼吸之聲。
    洛信原沉思著,緩緩撫摸過拇指的玄鷹玉扳指。
    最后簡短地道,“今日議到這里,朕自有決意。”
    眾多紫袍重臣和宗室諸王魚貫而出,私下里議論紛紛。
    有幾人過來尋梅望舒,想要從她這個天子近臣的嘴里試探圣上心意。
    梅望舒同樣閉嘴不提。
    在原地等了片刻,果然見小桂圓喘著氣跑過來,“圣上傳召梅學(xué)士。”
    梅望舒重新回了紫宸殿內(nèi)殿,頭一句話便是,
    “萬萬不可把太后娘娘接回來。帝后大婚時,大宗正到場出面即可。對外就說太后娘娘抱病靜養(yǎng)。”
    洛信原眼中浮起愉悅的笑意,轉(zhuǎn)頭對殿里賜座的葉昌閣說,
    “葉老尚書聽到了?令高徒的想法,和朕剛才說的不謀而合。”
    葉昌閣心情復(fù)雜,嘆了口氣,把話題岔開。
    “太后娘娘屆時到不到場,日后再說。還是先把那……國本之事議一議吧。”
    新年的那本立后奏疏,據(jù)說引發(fā)了圣上的狂暴癥狀,他心情過于緊張,竟然遲疑了片刻,不敢把那兩個要緊的字說出來。
    洛信原察覺了葉老尚書的遲疑,寬和地笑了笑。
    “留兩位下來,正是要商議立后之事。”
    御前賜座,慣例上茶。
    梅望舒捧著熱騰騰的茶杯,思忖著,圣上的主意變得太快,不像是平日作風(fēng)……
    正想到這里,便被點了名。
    “說起立后的章程,雖說是禮部的事,但雪卿應(yīng)該也是極熟悉的。第一步,朕記得是從五品京官以上官員里,篩選品貌出眾的官家千金?”
    梅望舒起身道,“是。初選入選的官家千金,需得畫師繪制半身小像一副。”
    洛信原點點頭,對葉昌閣道,“此事可以盡快辦起來。”
    葉昌閣激動非常,鄭重起身領(lǐng)命,抹了把眼角,“陛下今年二十有一,確實要趕緊操辦起來。臣不才,去年率領(lǐng)禮部諸員,已經(jīng)在陸續(xù)篩選人選,繪畫繡像,已經(jīng)有百余幅。明日臣就呈上來。”
    洛信原笑了笑,不置可否地喝了口茶。
    “這百余幅畫像,都是京城的官家千金們的?若京官家眷人不在京城呢,還在不在待選之列?”
    葉昌閣在喜出望外之余,也感覺出幾分不對,謹(jǐn)慎地追問了句,“按理來說,京官家眷應(yīng)該都在京城。但若圣上有屬意的人選,人又不在京城的……”
    洛信原擺擺手,“居住在老家的千金們,面都沒見過,哪里有什么屬意的人選。朕不過是……”
    他悠然道,“朕如今才知道女子的好處。隨口多問一句罷了。”
    說完,看了眼安靜坐在下首位的梅望舒,眼看著她神色鎮(zhèn)定地捧茶聽著,并無什么羞澀之狀,聽完還低頭喝了口茶。
    洛信原起了惡劣的心思,話鋒一轉(zhuǎn),接下去說道,
    “說起來,雪卿家里似乎有個胞妹,至今待字閨中?也算是京官家眷了。朕想著……”
    話才說了一半,梅望舒喝茶的動作便停下了。
    低垂的視線驀然抬起,越過丹墀,往青煙繚繞的龍椅高處盯過來。
    “臣的胞妹,因病耽誤了女子花期,年紀(jì)已過廿五,不符合入選資格。”
    洛信原嘴角噙著隱約笑意,
    “雪卿怕什么,倒像是朕會強(qiáng)娶了令妹似的。在葉老尚書面前,朕可做不出這種昏君事來。”
    梅望舒捧著茶杯,心平氣和回應(yīng),
    “陛下前幾日做的那些事,樁樁件件都不像明君所為。當(dāng)著葉老師的面,臣便不說了。”
    洛信原:“……”
    裝作沒看見葉昌閣吃驚的神色,喝了口茶。
    思索片刻,他話鋒繼續(xù)一轉(zhuǎn),“說起來,雪卿家中妹妹的未婚夫婿,此刻正拘在京中。”
    葉昌閣又吃了一驚。
    家族姻親向來關(guān)聯(lián)深遠(yuǎn),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坐不住了,關(guān)切地問,
    “怎么說?莫非梅家姻親犯下什么罪過?”
    洛信原和顏悅色地解釋給他聽,
    “這位梅家姻親,虞通判,身上涉的案子已經(jīng)查清。他新上任不久,并沒與參與其中,過幾日便會放人歸鄉(xiāng)。”
    “不過拘押時朕命人略施小計,試了他一試。葉老尚書……朕感覺此人非梅氏良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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