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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罪臣伏法,當街問斬。

  囚車繞到菜市口,已至午時二刻。
  菜市口人頭擠擠挨挨,一早就開始熱鬧,過了午時,已支起了幾個茶攤。

  御史中丞搶上幾步,趕在兵士前,伸手扶住車轅。

  云瑯掃一眼那幾個兵士手中的殺威棒,低頭笑笑,不以為意,帶了枷鎖走下囚車。

  駐守北疆的是朔方軍,沿革了幾朝的悍勇鐵騎,有名的軍紀森嚴法令如山,軍令既出莫敢不從。
  少將軍下了明令,誰都不準來法場。那些軍中莽漢無法無天、敢奔襲千里潛入京城劫囚,可縱然給他們十個膽子,也決不敢靠近法場哪怕半步。

  云瑯向人群里大致一掃,正要上法場,被御史中丞按捺不住攔下:“少侯爺——”

  云瑯朝他囫圇抱拳:“酒真的不好。”

  御史中丞定定望著他,張了下嘴,沒能出聲。

  云瑯自覺不是挑事的人,想了想,誠懇奉告:“大理寺送的是假酒。”

  御史中丞:“……”

  法場是臨時搭的,難免草率,階下還是一片雜草磚石,刮著囚衣格外粗糲單薄的布料。
  云瑯振落牽衣蓬草,舉步踏上石階。

  臺上人高高坐著,眼皮也不抬:“犯臣何人,犯下何罪?”
  御史中丞尚未及開口,高繼勛已上前一步,抱拳俯身:“回老太師,犯臣是云府余孽云瑯,犯得是抄家滅族的滔天大罪。”
  御史中丞晚他一步,怒目而視:“你——”

  “怎么?中丞接手云府一案,熟讀文書卷宗,莫非以為……”
  高繼勛側頭看他,冷冷笑道:“以為我說得不對?”

  御史中丞胸口起伏幾次,掃過臺下指指點點觀斬人群,沒再說話,向后退開半步。

  午時二刻,太陽正是刺眼的時候。云瑯瞇了下眼睛,抬頭往臺上看了一眼。

  監斬的是當朝國丈、太師龐甘。
  三朝老臣,頭發胡子都白透了,拄著御賜的龍頭拐,顫巍巍路都走不穩。整個人倒還老而彌堅地捧著詔書,念得抑揚頓挫:“天生民,而立之以君。夫君者,奉天養民者也……”

  云瑯向來對這些之乎者也頗感頭痛,找準根木柱,跪坐下來靠著,閉目養了陣神。
  太陽當頭,既無云又無風,哪怕是冬日,跪聽圣旨也有幾分苦曬。
  不少人恭敬伏地,跪得難熬,也已偷偷換了好幾次腿。

  龐甘不緊不慢念了一炷香,終于念到最后:“圣上繼位,感天承運,奉先帝之遺詔大赦天下……然,謀反大逆、罪大惡極者,皆不在此列!”

  不少人被懾了一跳,本能抬頭。
  “云府之罪,罪無可恕!”龐甘放下圣旨,沉聲道:“云瑯,你可知罪?”

  云瑯起身:“知道。”

  云府抄斬滿門、夷九族,是五年前的舊事。
  佑和二十七年,先帝尚且在位。上元節當晚,宿衛禁軍宮變,殺校奪兵,直逼寢宮。

  這是本朝最慘烈的宮變。先帝抱劍親守宮門,先皇后舍命護駕,宮人削發死戰,殿前司趕來時,血已染紅了白玉石階。

  宮變震動朝野,六皇子奉皇命,將八萬禁軍篩子一樣過了一遍,凡是有些含糊可疑的,一律下獄徹查。
  人太多,連御史臺帶大理寺的牢獄都被塞滿了,刑場的鍘刀也砍得卷了刃。
  年頭過得不久,人們還都記得清楚。京城里稍年長些的,都能歷歷數出那時的彌天血氣。

  當時的禁軍統領,正是端王。
  禁軍嘩變,端王難辭其咎,也被下獄徹查。

  只是誰也沒能料到,不等案子徹底查清楚,到第三日,端王就無故暴斃在了天牢之中。
  端王妃聞訊,只身攜劍入京,闖宮自盡。

  圣上震怒,令六皇子雷厲風行徹查始末。才查出來了竟是鎮遠侯意圖謀逆、又借機滅口,意圖盡數將嘩變罪行栽贓端王。

  如此滔天大罪,鎮遠侯府一朝傾覆,滿門抄斬,也是罪有應得。

  “罪有應得,你卻公然逃罪亂法,罪加一等!”
  龐甘居高臨下,厲聲:“你可伏罪?”
  云瑯點頭:“伏。”

  他答得太過痛快,龐甘凝起的氣勢無處著落,虛晃一著,視線落在云瑯身上。
  四周愈靜。

  龐甘語氣愈沉了幾分:“隱匿之后,你逃去了什么地方?”
  云瑯想也不想:“天大地大,四海為家。”
  龐甘追問:“都做了什么?”
  云瑯笑笑:“亡命之徒,自然是逃命。”
  龐甘緊迫不舍:“何人助你脫身?”
  “眾叛親離。”云瑯嘆道,“孤家寡人。”

  案問到此處,便再問不下去。

  龐甘仍不甘心,拄著拐杖緩步上前,欺身低聲:“云瑯,你如今已命懸一線,該說些什么,心中總該有數……”
  云瑯笑一笑,在刑臺前盤膝坐定。

  龐甘看著他。

  五年前一場變故,整個京城都被翻了個底朝天。
  全城戒嚴,禁軍里三層外三層把京城包了個結實,云瑯逃出城,不可能無人相助。
  龐甘一心要追出同黨,一并問罪論處。卻不想這宮中養尊處優、鐘鳴鼎食驕縱出來的少年紈绔,到了生死之際,嘴竟仍緊得半個字也撬不出。

  龐甘再要說話,一旁監斬官低聲道:“大人,時辰……”
  龐甘臉色沉了沉,拂袖回了高臺。

  御史中丞再忍不住,急道:“少侯爺!”
  他站得離刑臺近,聲音壓得雖低,云瑯卻聽見了,跟著回身望了一眼。
  御史中丞臉色漲紅,牢牢盯著他。

  云瑯被他盯了半個月,一陣頭疼,下意識保證:“我不越獄……”
  “少侯爺那時說得什么?!”御史中丞有官階,不被禁軍阻攔,激切啞聲道,“萬全之策——”
  云瑯失笑。

  他這一笑,御史中丞背后忽然騰起寒意,整個人怔怔立在原地。

  云瑯被侍衛司暗衛拿獲,押進御史臺,就已不能再逃。
  圣上與端王兄弟情深,對鎮遠侯府余孽從未放松。朝中已有云瑯逃往北疆的流言,再逃下去,流言早晚要變成懷疑。
  北疆苦寒,將士爬冰臥雪死守燕云朔方,糧草是命。
  半點經不起動蕩。

  黑衣人劫囚時,御史中丞聽云瑯說法,以為云瑯當真心中有數,還多少松了口氣。這一刻,御史中丞卻忽然想明白了。

  云瑯從沒想過什么萬全之策。

  云瑯現身被擒,是來赴死的。

  “老太師。”監斬官低聲稟道:“時辰已至,監斬大臣只剩琰王告病未到。”

  龐甘神色冷峻:“開斬。”
  “是否不妥?”監斬官猶豫,“琰王畢竟奉命監斬,可要派人去請一請?”
  “不是告病么?”
  龐甘沒能從云瑯口中逼出同黨,正連惱帶怒,冷然嗤道:“真當皇上處處護著他?有了今天沒明天的短命小兒,來看監斬,再叫血氣沖撞了,一不小心一命歸西,是誰之過?”
  監斬官稍一遲疑,硬著頭皮道:“可是皇上——”
  “皇上如今忙著處理北疆之事,早已不勝其擾!”龐甘厲聲,“我等為臣,豈不正該替君分憂!”

  監斬官額頭盡是冷汗,不敢再開口,稱是后退。
  云瑯原本闔眸盤膝靜坐著,不知聽見哪一句,睜開眼睛。

  “琰王蕭朔?”侍御史在刑臺下,悄聲問老文吏,“可是端王那個……”
  老文吏沉聲:“噤聲。”
  侍御史臉色也跟著變了變,低下頭閉緊了嘴。

  人群原本議論紛紛,聽清臺上聲音,一瞬竟也靜了靜。
  有人探頭探腦看了看:“這琰王什么來頭……”
  “不可說!”一人急聲打斷,“被琰王府上人聽見了,要割舌頭的。”
  那人愕然:“天子腳下,如何竟容得下這般殘暴行徑?”

  “新近來京城的吧?”
  有老者離禁軍衛士遠些,低聲嘆息:“當年亂得很,先帝只說要把端王下獄,沒成想奸人作梗,竟害得端王一家死于非命。”

  “先帝痛悔,徹查后,就讓端王的小兒子把爵位給襲了。”
  “聽說是因為端王幼子那時尚且年少,先帝不想他傷心,便下旨將封號也改了。”
  “新賜下的封號,正是琰字。”
  “因著這一層,先帝和今上都對他格外寬容。”

  老者拍拍那人,悄聲道:“琰王冷酷殘暴,沒什么做不出來的,咱們京城私下里都叫他活閻王。”
  “可不是。”一人點頭附和:“他割了你的舌頭,也不會有半點事,最多閉門思過幾日罷了。”

  那人半驚半疑,臉色也跟著白下來,牢牢閉上嘴。

  “雖說兇險,但那閻王府大門常年不開,說是抱病閉門謝客。”
  有人悄聲道:“這兩年連他們府上的人也見的少了,倒是松快許多。”
  “不是告病了?”又有人道:“聽說是父母族人死得太慘,留他一個,哀思過度,說不定這兩年真是病得不成了……”

  “云氏余孽。”龐甘看向刑臺,“謀逆作亂、殘害忠良,滿門抄斬,并脫逃之罪,今認罪伏法——”
  云瑯出聲:“且慢。”

  龐甘臉色驟沉,又當他臨死嚇得改了念頭,打算供出別人來保命,壓著脾氣等他說。
  云瑯好奇:“你們說的那位琰王,便不來了嗎?”

  “放肆!”龐甘怒火沖頂,厲聲叱道,“來與不來,與你何干!?”
  已經看出云瑯打定了主意不配合,龐甘再不由他打岔,寒聲道:“開斬——”

  云瑯:“與我有干。”

  他嗓音清冽明朗,壓著龐甘蒼老渾濁的嗓音,吐字格外清晰篤定。
  龐甘臉幾乎氣成了豬肝色,死死瞪著他。

  云瑯被人按著,躺在鍘刀底下,神色誠懇:“此事說來話長,尚得慢慢理順。老太師若有閑暇,還請飲一杯涼茶敗敗心火,尋個僻靜之處坐穩當,屏退閑雜人等……”

  “云公子。”監斬官小心打斷,“時辰緊迫,長話短說。”

  云瑯:“我懷了琰王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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