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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云瑯被蕭朔抱著,心力終歸再熬不住,漸漸昏沉。

  雪夜太冷,披風隔不住寒意。
  云瑯苦撐太久,被冷風一激,微微打了個顫。

  經年逃亡,常在破廟林間避風雪,已攢了不少經驗。云瑯正要蜷起手腳身體保暖,格外有力的手臂忽然從背后圈回來。

  “不用。”云瑯低咳,勉力推他,“還有刺客,分心——”

  蕭朔垂眸,淡淡道:“再動一下。”

  蕭小王爺周身的殺意能活剮了刺客,云瑯審時度勢,覺得這句只怕九成九是反話,老老實實收回手。

  蕭朔趕了幾步,停下來低了頭,看著云瑯安安靜靜在他臂間闔了眼。

  不再說話,畏寒似的往披風里縮了縮。
  不動了。

  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忍起的,這會兒心力徹底散開,意識混沌無力自持,血才從云瑯虛抿著的唇角沁出來。

  茫茫雪色,一滴一滴、悄無聲息點染暈開。

  ……

  “王爺!”
  連勝帶玄鐵衛心急如焚趕過來,一眼看見他懷間抱著的人,愕然:“云公子——”

  “叫醫官。”蕭朔道,“去請梁太醫。”

  連勝看了一眼他的神色,半句話不敢多說,打手勢示意其余玄鐵衛四周翼護,自己掉頭扎回濃深夜色。

  蕭朔抱著云瑯,進了書房,放在榻上。

  老主簿帶人找了王爺半宿,循著動靜匆匆趕過來,被蕭朔身上血色嚇了一跳:“怎么回事!?刺客——”

  蕭朔解開披風,一點點拭凈云瑯唇角血色:“沒事。”

  老主簿看兩個人都全然不像沒事,掌了燈,再細看云瑯臉色,心下猛地一沉。

  蕭朔伸手,去摸云瑯的腕脈。

  雪里待得久了,指尖凍得冰冷麻木,幾次都摸不出。
  蕭朔眉宇間溢出難抑煩躁,手上的動作卻仍一成不變,再度探向云瑯脈間。

  “王爺。”老主簿心驚膽戰,小聲叫他,“連統領去請梁太醫了。”
  “刺客來得突然,府上有些亂,剛穩下來。”
  老主簿:“醫官也叫了,很快……”

  蕭朔像是不曾聽見,蹙緊了眉,盯著榻上無知無覺的云瑯,眸底一片暗沉。

  老主簿不敢再說,噤聲縮在一旁。

  當年家變后,王爺的性情就變了許多。

  并不是像外界所說那般殘忍暴戾,云小侯爺來府上前,蕭朔其實不常發怒,也很少像京中那些衙內,動輒將奪人性命掛在嘴上。
  可京中無論誰家紈绔、孰府膏粱,都從不敢與蕭朔對上。

  不只是皇恩浩蕩,更因為蕭朔幾乎像是從死地走出來的人。

  從死地走出來,什么都不剩,所以什么都不在乎。
  蕭朔敢肆意妄為,敢行止荒謬,不是因為宮中回護、皇上放縱。
  是因為早已什么都不在乎,所以也不想留住任何一樣東西。

  老主簿摒著呼吸,戰兢兢看著王爺幾乎同歸于盡一般的凜冽架勢站在榻前。

  老主簿掙扎半晌,橫了橫心,冒死開口勸:“王爺——”

  老主簿看著眼前情形,忽然怔住。

  蕭朔解開衣襟,半跪在榻前。
  他眸底還是冷的,看不出神色,人凝得像是冰冷的黑色雕塑,伸手握住了云公子的手腕。

  一點一點、什么都沒驚動地,把云小侯爺凍得蒼白的手焐進了懷里。

  -

  云瑯躺在榻上,難得地做了個不是被咒著該千刀萬剮的夢。

  汴梁雪夜的元宵燈會。
  冷是真冷,也確實是好光景。

  汴梁是古都,沿著黃河建的城,正在運河樞紐上。京城繁榮,店鋪沿著坊墻一路搭到河邊,從早到晚熱鬧不休,攔也攔不住。
  到了先帝一代,徹底廢除宵禁,汴京徹底成了不夜城。

  自小長在宮里,又不用按著皇子的嚴苛起居,云瑯沒少在夜里偷著溜出宮,跑去汴梁的夜市解悶。

  值守的侍衛早同他熟,沒人攔他,管得最松的時候,云瑯能騎著馬一路出內城。
  過了金水門就是外城,沿金水河向西北,西北水門走船,可以走衛州門出京。不過橫橋一直往南走,過了金梁橋,就是端王府。

  夜里的汴梁城燈火通明,滿眼繁華,夜市沿著龍津橋走,一直到子時也歇不全。

  云瑯蹲在端王府的房頂上,惦記著夜市,一顆石頭接一顆石頭地砸蕭小王爺的窗子。

  砸到第二十三顆,里頭的人終于一把推開了窗戶。

  蕭小王爺站在窗前,手里還攥著沒讀完的書,皺緊眉:“又胡鬧什么?”

  云瑯向來看不慣他這般少年老成的做派,把石頭子換成了栗子,砸在他腦門上:“看不看燈?”

  “不看。”蕭朔坐回去,“要去你自去。”

  “書有什么好看?”
  云瑯跳下來,沒踩窗前陷坑,在假山石上借了下力,一撐窗沿掠進屋內:“快走,今日燈會,錯過明日可就沒了。”

  他身法輕巧,奈何這一串路線還是有些奇詭,落地時嗆了口風,咳嗽了兩聲。

  蕭朔往后拉了些桌案,蹙了眉,看他落地站穩:“你過來。”

  “我不。”云瑯威武不能屈,“你榻前定然有個陷坑。”

  “……”蕭朔自己下了暖榻,一把拽住云瑯手腕,按住腕脈。

  “噫。”云瑯探頭跟著看,“你還會把脈?”

  “別出聲。”蕭朔屏息凝神,試了幾次,“剛學,一出聲就摸不著了。”

  “怎么還鉆研起醫術了。”
  云瑯大為好奇,探過他身,看了看桌上那本書:“肘后備急方……治胳膊肘的?”

  蕭朔被他氣得磨牙,口不擇言:“治瘋狗咬的。”

  云瑯:“……”

  蕭朔緊皺著眉,按著云瑯把了半晌的脈,終歸沒摸出端倪,將他手腕扔開。

  云瑯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胳膊被丟回來,繞著蕭小王爺轉了半個圈,伸手晃了晃:“就完了?”

  “摸不出,我來日再去太醫院問問。”
  蕭朔抿了下唇角,沉聲:“你傷還未好全,這般亂跑擅動內力,落下病根怎么辦?”

  “落不了,我注定沒病沒災長命百歲。”
  云瑯不以為然,隨手拿了他桌上茶盞,給自己倒了杯茶:“今日燈會,不去豈不可惜……”

  云瑯琢磨一刻,忽然明白過來,拿過那本醫書抖了抖:“你這幾日閉門不出,就為了研究這個?”

  蕭朔一把搶回來:“給我。”

  “你不敢上陣殺人,王叔已經很想揍你了。”
  云瑯真心實意替他擔憂:“再宅心仁厚,學了治病救人,王叔豈不氣到上房……”

  “除了你,沒人上房!”
  蕭朔年紀畢竟尚淺,被他三番五次調侃,終于壓不住火:“誰叫你傷老是不好!?天知道那些御醫靠不靠得住!一個個尸位素餐!前些天還說——說你斷無活路……”

  云瑯被他劈頭蓋臉地訓,有點懵,端著茶杯眨了眨眼睛。

  蕭朔咬牙,把書仔細收好,又回頭瞪他一眼,背過去藏在了枕頭底下。

  云瑯沒弄清楚蕭小王爺忽然發的什么脾氣,看他眼眶通紅,猶豫一會兒,過去碰碰他:“欸。”

  蕭朔冷著臉色,轉過身不理他。

  云瑯又碰碰他:“蕭朔。”

  蕭朔被他煩透了,奪過云瑯手中茶盞,把里頭的涼茶倒干凈,換了杯熱的撂在桌上。

  云瑯其實不很愛喝熱茶,看蕭小王爺大有“你不喝就把這一壺懟你嘴里噸噸噸噸噸”的架勢,猶豫一會兒,拿起來喝了。

  “不能——不能怪人家太醫。”
  云瑯到現在也覺得挺對不起太醫院的,小聲跟他講道理:“好歹我也是從那么高的懸崖上掉下來,沒摔碎都是好的……”

  “我們從崖上掉下來。”蕭朔低聲,“你為了護著我,才會摔在山石上。”

  “差不多。”云瑯含混著糊弄,“我身手比你好,自然得罩著你……”

  蕭朔身上發顫,不聽他說,閉緊眼睛。

  他們明明只是在京郊跑馬,陰差陽錯,不知怎么就撞破了戎狄的探子。

  戎狄人潛進京城,一旦被發覺就是滅頂之災,自然對他們窮追不舍。
  他是皇孫,外頭的罩衣刮破了,露出的石青色龍褂,有雙螭補五色云。

  戎狄認得形制,朝他往死里下殺手。云瑯不肯扔下他,才被一路逼到崖邊。

  為了護著他,才會在那般要緊時候將他扯住,墊在他身下,幾乎摔沒了性命。

  “就為了這個,蕭小王爺就要棄文從醫了?”
  云瑯坐了一會兒,想明白了,沒壓住笑:“這是什么道理?你不該知恥而后勇,先練練武……”

  “武自然也會練。”蕭朔悶聲,“近來都會很忙,你少來找我,多在榻上躺著。”

  “悶都悶死了。”云瑯道,“你家的藥有奇效,我都好得差不多了。”

  “真的,你不知道宮里多悶得慌。”
  云瑯:“除了柱子就是房梁,要喝杯茶,在榻上叫一聲,外頭就傳‘要茶——’,然后就等著。”
  云瑯繪聲繪色:“十來個內侍宮女,擊鼓傳花似的,一個接一個往外喊,倒好了茶,再一個接一個傳回來……都冷透了。”

  蕭朔蹙緊眉,將信將疑看他半晌,又道:“那……我遞牌子,去宮里找你。”

  “你來找我干什么。”云瑯一心把他忽悠出去,一陣頭疼,“站門口喊第一聲要茶,然后最后一個把冷透的茶喂我嗎?”

  蕭朔是小皇孫,平日里長在端王府,只在年節入宮請安,進宮其實并不多,從不知道原來宮里規矩是這樣的,聽得愕然:“豈會如此?”

  “就是如此啊。”云瑯理直氣壯,“你聽沒聽過,皇上的菜要人試毒的?”

  這個蕭朔知道,點了點頭。

  “要試三次,過水一次,銀牌一次,賜嘗一次。”
  云瑯道:“御膳每頓有一百二十道菜,每道菜都得這么試一遍。”

  蕭朔微愕:“那要試到什么時候?”

  “總歸等試完,餓也餓飽了。”云瑯道,“還有,為了防人下毒,每道菜只準嘗三口……”

  “一百二十道菜。”蕭朔搖頭,“每樣三口,也要撐死的。”

  “……那大抵。”云瑯從善如流:“是我記錯了,每頓飯二十道菜。”

  蕭朔:“……”

  云瑯:“……”

  蕭朔抿著唇角,看他半晌,終歸沒能繃住,低頭笑了一聲。

  “不生氣了吧?”
  云瑯彎腰看了看,碰了碰他:“不生氣就陪我出去,我是真快憋死了,殿前司三隊人馬輪流看著我……”

  “你是偷跑出來的?”
  蕭朔心里一緊,又要皺眉:“你——”

  “我是正大光明走出來的,只是一不小心,恰好走了條沒人看見的路。”
  云瑯提前抬手,按住他眉心:“陪不陪?不陪我自己去了。”

  云瑯對花燈興致其實尚可,一心惦記著夜市上的民間吃食,探頭看看月色,不打算再耽擱:“磨磨蹭蹭,要不是我一個人吃不了,還犯得上來找你……”

  蕭朔靜聽著云瑯抱怨,眼看云瑯要走,忽然抬手攔他:“城東——”

  “城東有什么好玩的?”云瑯莫名,“除了廟就是寺,黑咕隆咚,又沒有燈。”

  “過龍津橋,觀音院背后,有條甜水巷。”
  蕭朔低聲:“有家鋪子,湯餅很不錯。”

  云瑯沒聽清楚:“什么?”

  “湯餅。”蕭朔平素向來不沾這些,咬了咬牙,低聲,“點心……點心也很好。”

  他隨母親去上香,想起云瑯說整日喝藥喝得冒苦水,不知怎么,就去繞了繞。
  原本是想等再過幾日,去買些回來,趁著進宮請安給云瑯送去的。

  “當真?”云瑯怕他唬自己,“出來是找樂子的,你不要又嫌人多心煩,故意把我往僻靜冷清的地方領……”

  “當真。”蕭朔肩背繃了下,低聲,“我,我想去吃。”

  云瑯沉吟一陣,伸手摸了摸小王爺的額頭。

  蕭朔挪開他的手:“別鬧。”

  “我想去吃,一份給的分量太少,不很夠吃。兩份……”
  蕭朔并不看云瑯,垂著頭,虛攥了下拳:“一個人吃不完。”

  云瑯看著蕭朔,心情復雜,伸手拍拍他:“不用說這么詳細。”

  蕭朔:“……”

  “回頭萬一叫端王叔聽到。”云瑯道,“定然說你吃飯沒夠打架凈挨揍。”

  蕭朔:“……”

  云瑯在榻上一動不動躺了半個月,終于找人斗足了嘴,長舒口氣,把窗臨風,胸襟舒暢。

  正月十五,月色正皎潔。
  窗外薄薄積了層新雪,映著廊下風燈,格外明凈。

  小王爺臉上滾熱通紅,垂著頭坐在榻邊,不知出的什么神。

  “行了。”
  云瑯看他半晌,繃不住樂出來:“帶路。”

  蕭朔怔了下,抬眸看他。

  “姑且信你一次,若是味道不好。”
  云瑯惦記吃的,隨手摸了件蕭朔的披風,搜刮了個暖爐揣進懷里,搶先一步斂衣出門:“定然找你算賬。”

  ……

  夢境難得極安寧,云瑯扯了下嘴角,昏昏沉沉地,雙手竟真同夢里抱著暖爐一般暖和起來。

  那一日,他同蕭朔踏雪尋梅花湯餅,尋了半宿,終歸沒能吃著。

  天有不測風云,雖然買著了兩份,可放得晚了些,已經冷了。

  小王爺怕牽扯他傷勢,堅持要拿回府里叫人去熱,不論誰來說怎么勸,都是一句“冷了、不準他吃”。

  兩個人爭執半天,只得一人拎一個食盒,冷冷淡淡往回走。

  雪覆得薄,路就極滑,夜色又濃。
  蕭朔一下沒踩實,眼看著要摔,他下意識去拉,也跟著腳下不穩。
  ……
  也不知蕭朔從哪修煉來的機變反應,竟一把死死將人抱住,一屁股坐在地上,半點也沒讓重傷初愈的云小侯爺再摔著。

  只可惜兩個食盒,都翻得吃不成了。

  再回去問,售空估清,剛好是最后兩份。

  云瑯在夢里輕嘆口氣,習以為常地熬著胸口時而尖銳時而粗礪的疼,難得的,生出點平日里從不屑的矯情勁。

  打翻了,就沒了。

  再變不了、改不成、逃不脫。
  覆水難收。

  一陣激烈痛楚伴著血腥氣翻涌上來,云瑯知道這時候決不能嗆,掙著翻身,昏天暗地將血咳凈。

  眼前由昏至明,一點點重新清晰。

  他躺在蕭朔的書房,榻邊放著水盆,藥氣濃得發苦。
  刀疤雙目赤紅,死死扶著他,梁太醫手里捏著銀針,老主簿憂心忡忡守在榻邊。

  云瑯松了口氣,閉上眼睛,慢慢平復氣息。

  從來都是他照應架都不會打的蕭小王爺,哪怕到了這個時候,如非必要,云瑯依然不想讓蕭朔看見自己這個樣子。

  不知道昏著的時候被灌了什么藥,口中盡是苦澀余味。云瑯被刀疤扶著,漱了漱口,仍乏得很,重新閉上眼。

  正要靠回去,書房的門忽然被人輕輕推開。

  微涼雪意才稍稍拂過,就被盡數掩在門外。
  云瑯怔了怔,抬頭看過去。

  蕭朔立在門口,并不看他,將披風交給玄鐵衛,走到榻邊坐下。

  云瑯茫然低頭,看了一會兒他手里拎著的食盒。

  屋子里原本就靜,這會兒更被王爺震懾得沒了人聲。老主簿猶豫一會兒,留下梁太醫,把剩下的人連拖帶拽扯出了書房。

  云瑯看著食盒,沒立時出聲。

  蕭朔垂眸,沉默著坐了一陣,冷聲:“你——”

  “王爺。”云瑯:“您是要喂豬嗎?”

  蕭朔:“……”

  “這個分量。”云瑯憂心忡忡,“是把他們家餅包圓了嗎?還有湯嗎?還好吃嗎?還……”

  云瑯干咽了下:“還能吃嗎?”

  “云瑯。”蕭朔靜了良久,伸手去拿調羹,“你不必勉強自己說話。”

  “沒事,我胸口不疼了。”云瑯很灑脫,“不耽誤說——”

  “你不用靠說話。”蕭朔道,“一樣能氣死我。”

  云瑯:“……”

  云瑯咳了一聲,小心試探:“真的?”

  蕭朔打定了主意不受他激,拿過個干凈的藥碗,分出些湯,舀了幾個格外精致的梅花餅擱進去。

  “他們家的湯里放了檀香。”
  蕭朔:“可以消熱清肺,止心腹痛。”

  云瑯張了張嘴,沒出聲,扯了下嘴角。

  “但你不能吃。”蕭朔道,“你肺脈舊傷,浸陰寒之氣過甚。吃性寒藥材清熱,當時燥氣發散,會好受些,過后卻定然反復,只會疼得更厲害。”

  云瑯不曾想到他竟真學出了些門道,愣了愣,回想一陣:“怪不得……”

  蕭朔闔了下眼。

  他還不知道云瑯有這一處舊疾,也不清楚是怎么落下的。但太醫反復診脈,傷勢耽擱太久,又兼自行用藥多有不妥,沉疴之勢已起。

  這個瘋子,這些年不知胡亂吃了多少藥。
  不知藏了多少傷。

  “這一份不加檀香。”
  蕭朔不看云瑯,將無邊惱恨戾意壓下去,語氣平淡:“你可吃些。”

  云瑯有點不好意思,笑了笑,搭在榻邊的手挪了挪,去接調羹。

  蕭朔像是沒看見,自顧自舀了一勺,停在他唇邊。

  “……”云瑯:“王爺。”

  蕭朔不為所動。

  “我們現在這樣。”云瑯想了想,盡量說得委婉,“特別像我久病在床,你不堪煩擾,想一碗藥毒死我。”

  蕭朔壓壓怒火,沉聲:“云瑯——”

  “是真的。”云瑯犯愁,“民間常說,久病床前無孝子。”

  蕭朔:“……”

  “放心。”
  蕭朔知道云瑯有心抬杠,鐵了心不被他繞進去:“我若想殺你,不下毒,直接一劍捅穿了事。”

  云瑯松了口氣:“那就好。”

  “況且。”蕭朔靜了片刻,又道,“你若久病——”

  云瑯好奇:“什么?”

  蕭朔閉了閉眼:“無事。”

  他不想說這個,看云瑯依然沒有要張嘴的意思,有些不耐,蹙緊眉:“還等什么?”

  “等。”云瑯看著唇邊調羹,沉吟,“王爺能這么舉多久。”

  當年蕭朔掰手腕從沒贏過他,如今舉著勺子這么久,竟仍穩得紋絲不動,看來確實頗有進益。

  云瑯想抬手戳一下,實在沒力氣,繼續掐著心跳數時間:“穩住,再堅持一會兒,我看看……”

  蕭朔忍無可忍,扔下勺子,將藥碗一并扔在一旁。

  云瑯看著他冷峻神色,松了口氣。

  湯餅是無辜的,云瑯攢了些力氣,悄悄挪了挪胳膊,想要自己去拿調羹。

  不及成功,蕭朔已將那一碗拿起來,自己吃了。

  云瑯:“……”

  云瑯覺得自己仁至義盡,掙著坐起來,磨牙霍霍:“蕭朔——”

  “冷了。”蕭朔淡聲道,“你不準吃。”

  云瑯張了下嘴,忽然怔住。

  蕭朔又從食盒里分出些尚溫的,重新攪了攪,舀起一勺,遞過去。

  云瑯怔怔看了半晌,勉強抬了下嘴角,低聲:“小王爺……”

  “你盡可以再拖延。”蕭朔道,“他家今日的雖被買完了,明日還做,后日還做。”

  云瑯干咽了下,訥訥:“倒也沒有這般愛吃……”

  “滾他娘的售空估清。”
  蕭朔冷聲,慢慢咬字:“潑一次,我再買一次。”

  云瑯胸口驀地尖銳一疼,想規勸蕭朔不要罵人家店家的娘,抬起頭,正迎上蕭朔視線。

  滿腔怨忿,無邊戾意。
  森森白骨,凍雪苔原,蔓出蜿蜒血藤,死死將他扯住。

  云瑯慢慢閉上眼睛,站在正可安眠埋骨的沼澤邊,心肺生疼。

  “云瑯。”蕭朔看著他,“你我還活著。”

  “還活著。”

  蕭朔逐字逐句,落在他耳邊:“就少給我想什么覆水難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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