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一）】
    “你是毛毛？”
    陳月仍是懷疑態(tài)度，說著，立即動(dòng)手，捏住穆玄英的鼻子搖了搖，又用手摳穆玄英的眼皮，疼的穆玄英忍不住叫喚起來。
    “你真是毛毛！”陳月一聽聲音便知道，撲進(jìn)穆玄英懷里，“你沒事！你沒事！嚇?biāo)牢伊耍　?br/>     穆玄英笑著抱住陳月，輕輕拍她的背。
    是啊，經(jīng)過了這些事，還能再見，沒有比這樣的驚喜還讓人開心的了。
    宇晴已往前走出好一段路后，停在云錦臺(tái)附近的兩人還沒動(dòng)。
    好久，穆玄英才放輕了聲音說：“我不會(huì)有事，我不會(huì)讓你們難過。小月，別怕。”
    陳月又錘了一拳，顯然有氣，道：“那你不會(huì)說話嗎？莫非真要我哭出來才肯？”立即又轉(zhuǎn)了臉色問，“你怎和我?guī)煾赣龅搅耍俊?br/>     見她恢復(fù)如常，穆玄英松開懷抱，也終于站直了身子，說：“說來話長，晚些時(shí)候再告訴你。小月，司空叔叔如何？”
    “我就知道這消息瞞不住，你一聽到必定趕來，只是沒想到這么快。跟我來，我?guī)闳タ纯础！标愒碌挂膊荒ゲ洹?br/>     兩人便往前走，沒走一會(huì)兒，陳月說：“你不去換身衣服嗎？這模樣我都認(rèn)不出來。若不是看到你的劍，又依師父的性子猜了猜，誰會(huì)想到英俊不凡的穆玄英大俠變作了啞奴？”
    穆玄英略想了想，“也好，我這身打扮突然拜訪萬花谷，也有失禮數(shù)。”
    陳月便拉著穆玄英往自己的住處去，一路上介紹說：“你跟著我?guī)煾福圆恢挥X就入了谷，但若是外人來，外面的瘴氣就能讓人迷失方向，萬花谷外面看防守松懈，其實(shí)不然，你在谷里也不要亂走動(dòng)。瞧，入了谷便是云錦臺(tái)，啞奴們都住在那附近的聾啞村里。對啊！”陳月一拍腦門，懊惱說，“我真笨！你若是啞奴，怎會(huì)一直跟著師父往落星湖走呢？”
    “前面是落星湖？”
    陳月踮起腳尖看，說：“不，前面是晴晝海。我和師父就住在晴晝海中、落星湖畔，我?guī)闳ァ！?br/>     萬花晴晝海，南疆五毒潭。
    這兩處景色并稱天下奇景之首，同時(shí)皆為奇花異草所聚之地。穆玄英曾有幸在五毒教見過五毒潭，但見時(shí)不知那是五毒潭，只覺四處都是奇花異草，十分神奇美麗。今日，又得見晴晝海，實(shí)在是人生快事。
    兩人終于追上宇晴，眼前也出現(xiàn)了一片望不到邊際的花海。
    “這就是……”穆玄英目瞪口呆，被眼前景色征服。
    原來晴晝海是一片花海。
    眼前的景色難以言說，晴晝海中百花叢生、爭奇斗艷。一片是紫色，一片是黃色，一片是紅色，一片是粉色，中間沒有任何籬笆隔斷，好像它們生長時(shí)自然就分開成這樣五顏六色的搭配。
    宇晴領(lǐng)路，往晴晝海中走。
    陳月眼神示意，穆玄英忙跟上，小心地走在小路上，被萬花包圍擁簇。
    宇晴一直快步前行，像是并不在乎身側(cè)的花枝。穆玄英卻十分小心，生怕踩壞了這一朵朵又好看又名貴的無名花。
    偶爾抬頭，見宇晴拂花前行的背影，頓覺身處仙境。
    “花圣前輩！”穆玄英喊了一聲，“前輩！”便加快腳步追上去，“前輩，這晴晝海真是人間奇景，不知這里的花有多少種，都是什么花？竟然會(huì)自己長成這樣！實(shí)在太神奇了！”
    “一共五千又七十二種。”宇晴淡淡說了一句，回頭看穆玄英，“你當(dāng)真想聽有些什么花？”
    “前輩你……”穆玄英萬萬沒想到宇晴竟然能說出來，想了一下，笑著搖頭，“花圣前輩你不是住在落星湖畔，閑來無事真的數(shù)過吧？不會(huì)真的知道都是什么花吧？”
    宇晴回頭，繼續(xù)往前走，好一會(huì)兒才似悲似喜說：“你猜對了，我說不出這些都是什么花。這晴晝海中的花，的確是多得連我這個(gè)親手種下的人都認(rèn)不清了。”
    親手種下？
    穆玄英不信，回頭看身后的陳月。
    陳月只點(diǎn)點(diǎn)頭，沒說話。
    穆玄英眨巴眨巴眼睛，問：“花圣前輩，您說，這里的花都是您親手種下的？”
    宇晴點(diǎn)頭，“我入谷時(shí)開始種，幾乎不耽擱任何日子，慢慢便有這么多了。”
    穆玄英放眼望去，看了一會(huì)兒，心中又是一驚，半信半疑問：“花圣前輩，這么多花，那您要種多久啊？您不會(huì)是自幼就在谷中吧？”
    宇晴淡淡一笑，道：“早已不記得，總之入谷好些年了。”
    穆玄英心里想著，宇晴最多也就是三十歲的模樣，就算十歲入谷，二十年日夜不息，也未必種得出這晴晝海。
    這么一想，倒也著實(shí)是怪事。
    “所以你不必叫我花圣前輩，按年紀(jì)來說，叫我婆婆吧。”
    穆玄英一聽，想笑，卻忍著說：“花圣前輩果然在說笑啊！哈哈哈！”
    宇晴猛地回頭，瞪了一眼穆玄英又轉(zhuǎn)回去。
    穆玄英莫名其妙，只得去看陳月，陳月癟癟嘴，沒說話。穆玄英只好自己琢磨，又忍不住問：“前輩不是開玩笑？”
    “你以為需要多少年能種下這些花？”
    穆玄英沉吟道：“前輩既被叫做‘花圣’，也許正是有天賦異稟，能使世間的花草快速生長呢？”又自言自語說，“我想，二十年是不夠的。”
    宇晴聽到了，只說：“二十年當(dāng)然不夠。”頓了一下，“你乖乖改口叫婆婆吧。”
    穆玄英正猶豫，卻見眼前出現(xiàn)一湖，就在晴晝海中，湖水清澈，在萬花映照下呈現(xiàn)七彩流離之狀。
    “落星湖？”穆玄英驚嘆。
    “是啊！”陳月發(fā)出銀鈴般的笑聲，指著前面的幾間茅屋，“到了！”
    三人進(jìn)了屋子，宇晴道：“小月，你給他洗去妝容，換身衣服，帶他去見浩氣盟的人。”又補(bǔ)了一句，“記得把回魂草給裴元帶去。”
    “是，師父。”
    等宇晴去休息了，陳月一邊幫穆玄英復(fù)原，一邊說萬花谷的美景和那些奇花異草的來歷。
    穆玄英卻是滿腦子都是方才的對話，壓低聲音，有些不好意思地問：“小月，你師父她芳齡幾何？”
    “嗯？問這作甚？”陳月被打斷的話，也不生氣，反倒奇怪。
    “她說我該叫她婆婆，想必是玩笑話。但晴晝海單憑一人之力，二十年是絕種不出的。這真是怪事，你不知道她的年紀(jì)嗎？”
    陳月全不放在心上，想了想說道：“我也沒問過師父，只知道啊，早些年師父就在谷里了。師父是南詔國臨近的小國公主，后來南詔攻占母國，師父仰仗易容術(shù)逃得一命，卻也流離失所。好在后來師父在南疆遇上了方乾大俠，就來到了萬花谷。”
    “南詔公主？”
    “嗯，不然師父她怎么會(huì)南詔的易容術(shù)呢？”
    “為何會(huì)與方乾大俠有關(guān)？”
    “你不知道？谷里傳言，俠客島的方乾大俠是東方谷主的父親。”陳月壓低聲音說完，又道，“總之，方乾大俠過去常來萬花谷，好些年長的前輩都見過。”
    穆玄英想了想，問：“那花圣前輩的年紀(jì)真的不小了？”
    陳月也被問蒙了，轉(zhuǎn)轉(zhuǎn)眼珠說：“反正，連大師兄（裴元）都要喊師父一聲‘姑姑’，你喊‘婆婆’好像也不奇怪？”
    聽聞裴元今年三十九，又是萬花谷中人人仰慕的狠角色，他也尊稱“姑姑”的人……豈不是五六十歲？甚至更多？再聯(lián)想宇晴，穆玄英更覺得迷茫。
    “好了，你洗洗臉，再換身衣服，我就帶你去杏林見浩氣盟的人。”陳月十分自豪地拍拍手，打量著自己的“杰作”。
    穆玄英安靜地洗臉，還在想宇晴的事。
    “呀！”陳月突然驚呼，一把抓過正在擦臉的穆玄英的手，“這是怎么傷的？”
    穆玄英置之一笑，“燒傷，不礙事。”
    “怎么發(fā)紅了？我給你看看。”陳月為醫(yī)者，自然不會(huì)不管，強(qiáng)拉著穆玄英坐下，“不是唐老太太承諾請你去做客嗎？怎么弄傷了？”拆開繃帶，陳月又是一陣驚呼，“都有膿水了！毛毛，這是怎么回事？”
    穆玄英想收回手，縮了一下，卻被陳月抓著不放，只好說：“唐家堡出了內(nèi)亂，我被順帶教訓(xùn)了一頓。沒事，等膿水流完就好了。”
    “胡話！哪里會(huì)自己好？手給我，我?guī)湍阒匦掳　标愒碌馈?br/>     “小月，我現(xiàn)在心系司空叔叔，我……”
    陳月用力一拍穆玄英的手背，怒道：“我是大夫！聽我的！你的手還想不想要？燒傷可不是小傷，處理稍有不妥就會(huì)潰爛，還會(huì)影響周圍的好地方，你的手還想拿劍嗎？”
    穆玄英瞪著眼睛笑，“沒那么嚴(yán)重吧？”
    陳月回以一瞪，“你說呢？”
    既然陳月堅(jiān)持，穆玄英也不好多說，何況萬一是真的，豈不是吃虧？穆玄英便乖乖任由陳月包扎打理。
    見四下無人，穆玄英突然說，“小月，我有事跟你說。”
    “什么事？”
    “《山河社稷圖》在我手里。”穆玄英壓低聲音說。
    “什么？”陳月先是一愣，既而十分驚訝，道：“什么？你說……”
    穆玄英點(diǎn)點(diǎn)頭。
    陳月看了看四處，低聲問：“怎么可能？你在少林時(shí)說……你不可能啊！”言辭間對穆玄英沒有絲毫懷疑，似乎只要穆玄英說的，她都信。
    “那時(shí)候的確……嗯……怎么說呢，那時(shí)候我不知道它在我手里。總之是個(gè)很長很長的故事。”
    陳月聽迷糊了，蹙眉說：“我沒聽懂，不過我信你。你跟我說這個(gè)做什么？”又繼續(xù)包扎起來。
    “小月，我來萬花谷其實(shí)不只是為了司空叔叔。”穆玄英道。
    “難怪他們沒入谷幾日你就來了，我還道你消息這么靈通。”陳月了然，只問了一句：“你要我?guī)湍阕鍪裁矗俊鳖D了一下，又說：“我聽說，谷主的確見過那東西，是件寶物，但也是早年間了，而且只說聽說。”
    穆玄英道：“我知道，東方谷主對它的評價(jià)江湖上人人都聽過。總之，這事等過后我再詳細(xì)告訴你。”
    “好。”陳月甜甜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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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下正是隆冬，萬花谷里卻如春日一般和煦溫暖，處處留春。方才的晴晝海已讓穆玄英大開眼界，沒想到，人跡罕至的杏林也是一處人間美景。
    杏花開在春，可這深冬里，萬花谷的杏林中卻枝枝都有花，白花上帶著紅暈，處處春意盎然，的確是罕見奇景。往遠(yuǎn)處看，杏林深處有個(gè)院子。穆玄英跟在陳月身后走近，一條青石小路顯現(xiàn)，蜿蜒曲折，往幽幽庭院里延伸。
    “小月，杏林是何人居所？”穆玄英低聲問。
    “大師兄。”陳月回頭俏皮一笑，“裴元。浩氣盟的人入谷后到他這里養(yǎng)傷。”便走上前去，抬手輕敲棗紅色的大門。
    穆玄英站在原地，平定思緒。
    裴元。
    江湖上對這位“神醫(yī)”、孫思邈首徒的評價(jià)褒貶不一，有人說他性子孤傲怪異，是個(gè)怪才；有人說他看透生死，是華佗轉(zhuǎn)世；也有人說他凡事隨心，有幾分惡人谷的味道。
    但提起萬花谷裴元，卻是從沒人敢質(zhì)疑他的醫(yī)術(shù)。
    既然浩氣盟的人都在杏林由他診治，想必一切都好。念及此，穆玄英才算稍稍放心，靜候在門外。
    開門的是個(gè)少年，不過十三四，長得粉撲撲、紅潤潤，一雙鹿眼烏溜溜，像是彩繪瓷人兒一般，十分精致好看。
    陳月一見他便笑瞇瞇說：“長生，快帶我去見大師兄！”
    叫“長生”的少年拂一拂衣袖，裝模作樣說道：“你怎帶了外面的人來？”
    “他是穆玄英，來看望浩氣盟的人。”
    長生眨巴眨巴眼睛，像是從未聽說過“穆玄英”這一號人物，打量了幾眼，終于沒精打采點(diǎn)頭說：“你們隨我來。”
    三人入了院子，沿著青石小路往里走，不大會(huì)兒就進(jìn)了屋子。
    長生先鞠躬行禮，規(guī)規(guī)矩矩道：“先生，陳月帶了個(gè)人來見浩氣盟的人，叫……”他回頭征詢，顯然方才并未記住。
    陳月掩嘴偷笑，偏不肯提醒長生。
    “晚輩穆玄英，冒然前來杏林打擾，請先生勿怪。”穆玄英上前一步，恭敬地作揖。
    久久無人回答，穆玄英抬頭看去，卻是見到了又一個(gè)奇景。
    眼前的屋子四面都是藥盒，每一面墻都有尋常屋墻的兩倍高，密密麻麻，全是一個(gè)一個(gè)四四方方的盒子。雖然一進(jìn)院子就聞到了藥味兒，但卻沒想到，這里竟然有這么多的草藥。
    更讓穆玄英驚訝的在他正對面。
    一張極長的四方桌子，像是紅木打造，就擺在屋子正中。桌子后站了個(gè)男子，與其說“站”，不如說倚靠。
    他倚靠在桌邊，身上松松散散掛著一件全黑流云錦做的長袍，上面繡了暗紅色的暗紋，看樣子像是極少見的射目針法織就，外頭又披了一件曲水錦披風(fēng)，很薄，隨著他的每個(gè)動(dòng)作輕輕浮動(dòng)，真的如同披著水波在身，處處暗流涌動(dòng)。
    這男子用手撩了一下?lián)踝∧樀拈L發(fā)，抬起頭，懶洋洋吐出一個(gè)字：“誰？”
    穆玄英聽到陳月的低笑，想起長生方才的模樣，總算是明白這師徒二人的脾性，真是如出一轍。但想歸想，對這位神醫(yī)卻是十分敬重，又重復(fù)說：“晚輩穆玄英，乃浩氣盟弟子，特前來看望恩師們。多有打擾，請先生勿怪。”
    裴元看過來，眉眼間像是一幅山水畫，有著山的雄偉凌厲，也有著水的闊大柔和，巧妙融合于一身，又偏偏將舉手投足間的那股懶散變成了出塵中的一股儒雅清冷。他站在藥盒墻前面，像是紅梅傲雪、像是翠竹清幽、像是清泉涔涔，也像是流年殷殷。
    這樣一個(gè)淸柔的人，竟然擁有掌握生死的本事。
    裴元移開視線，沒說話，繞開桌子往外走，走到墻邊又繼續(xù)擺弄草藥，修長白皙的手指又穩(wěn)又準(zhǔn)，好似哪一個(gè)盒子里有什么、幾斤幾兩，他一清二楚。
    “請這邊來。”長生卻開口。
    穆玄英不愿失禮，只得說：“多謝先生。”便跟著長生往外退。
    “大師兄，回魂草找到了。”陳月跑上去，甜糯糯地說。
    穆玄英從未見過這樣的男子，忍不住又回頭去看，正巧裴元轉(zhuǎn)了身，接過琉璃瓶子，打量了一眼，淡淡說：“他用不到了，我且先留著。”
    穆玄英出門前只記得：裴元光著雙腳，在數(shù)九寒天的季節(jié)里，就這么站在青石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