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麗古麗】
    ——與君相決絕
    皚皚白雪，冰封三尺。
    這漫天的風(fēng)雪，放眼望去天地間盡是一片雪白。陽春三月伊始，萬物復(fù)蘇、春暖花開之際，世間只有昆侖會(huì)是此景象。
    這樣的風(fēng)雪之中，鮮有人至，今日的雪地里卻延伸了一排足跡，一行人坐在馬背上，幾乎沒有馱著什么行裝，領(lǐng)頭的人卻是坐在一頭雪駝背上。
    西域雪駝，渾身雪白而得名，行進(jìn)速度與小跑中的小馬駒一般無二，最重要的是雪駝極其耐寒，在雪地中行走，可十幾日不進(jìn)食，乃是昆侖神物。
    這樣的神物，絕非尋常人可有。
    雪駝背上的是一女子。身上裹著白色貂皮大氅，用帽兜罩住了頭部，若非細(xì)看，她與這雪駝都和天地融為了一體。唯有她雙腳，著一雙火紅色繡鞋，前端向上彎起，掛了一個(gè)小鈴鐺。
    雪駝慢悠悠走著，她的腿隨著雪駝走動(dòng)一搖一晃，鈴鐺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叮鈴。
    叮鈴。
    …………
    沒走多久，前方隱約出現(xiàn)幾個(gè)人的身影，雪駝上的女子突然開口：“是他們。”話音剛落，馬屁突然加速，雪駝更是像聽得懂人話一般，發(fā)力往前奔去。
    前面的幾人約莫是聽到了鈴鐺聲，有女子嚇得驚呼一聲，幾人攙扶著往前跑起來。卻已是晚了。
    馬隊(duì)迅速趕上，前后夾擊，將這一行人圍了起來。
    “什么人？”被圍住的五人中一個(gè)男子率先開口，單手握住了身側(cè)的佩劍。
    叮鈴。
    叮鈴。
    雪駝慢慢走上前來，馬隊(duì)自然地讓開一條路，雪駝?wù)咀　Ｄ菐兹诵闹@才是領(lǐng)頭人，遂一起看向雪駝。
    “在下昆侖派張昌，敢問閣下是……”
    “果真是昆侖派。”雪駝背上的女子?jì)尚σ宦暎拔沂钦l不重要，你只需知道我為何而來。”
    張昌感覺有些不妙，朝自己人使了個(gè)眼色，自己卻往前一步，道：“請教。”
    “我是來……”女子輕輕拂了拂貂皮大氅，露出了衣裙一角，也是火紅色，女子臉上帶著一抹淺笑，柔媚入骨，看的在場男子盡是心神一蕩。
    “取你性命。”
    咻！
    張昌已倒地不起。一瞬后，白雪被艷紅色浸染，在張昌周身暈開一圈刺眼的紅。
    剩下的四人皆是大驚，唯一的女子嚇得臉色慘白，緊緊護(hù)住懷里的嬰兒。其余三個(gè)男子互看一眼，都不敢說話。
    “交出吞吳刀。”雪駝背上的女子聲音極其森冷，一改方才的嬌媚姿態(tài)，但臉上依舊帶著絕美的笑容。
    “哼，原來是中原人。吞吳刀乃我西域第一刀，縱然是死，也絕不會(huì)……”
    咻！
    抱著嬰兒的女人阿寧嚇得又叫起來，定神一看，雪駝上已無人，那個(gè)女子正一只手掐住身邊說話男子的咽喉，站在自己眼前。
    出手這樣快、準(zhǔn)、狠，為吞吳刀千里迢迢追到昆侖來，又有這樣驚世駭俗的容貌，看來背后的勢力不簡單。這女子穿著紅衣，莫非是中原紅衣教的人？阿寧掃了一圈馬隊(duì)上的人。不，紅衣教中沒有男人。那莫非是……明教？
    “天寒地凍，我沒有太多耐心。”紅衣女子發(fā)出警告，手指一動(dòng)，輕輕扭斷了那男子的脖子。
    “你！”另一個(gè)男子怒，要?jiǎng)邮謪s被另一人拉住。
    “我？”紅衣女子側(cè)頭看去，臉上又浮出誘人的笑容，“你們?nèi)粼俨唤怀鰜恚乙簧鷼饪刹恢獣?huì)給你們吃下什么東西呢。”說著視線停在那熟睡的嬰兒臉上。
    抱著孩子的女人嚇得腿一軟，吞吞吐吐道：“明教與昆侖向來無冤無仇，此番……此番傳言吞吳刀現(xiàn)世，明教貿(mào)然來搶奪，就不怕傳到中原武林叫人笑話嗎？”
    “明教？”紅衣女子面露疑惑，很快恍悟地一笑，臉上一閃而過一絲落寞，突然湊近，低聲道：“竟還未認(rèn)出我來……”
    “啊——”旁邊一個(gè)男人突然慘叫，倒在雪地里打滾，對著自己又是抓又是撓，叫的十分凄慘。不到片刻，男人開始撕扯自己的衣衫，像是身體遭受著炙烤一般。
    另一個(gè)男子恍然大悟一般看向紅衣女子，驚呼道：“毒皇院炎陽粉！你你你……你是惡人谷的……”
    唰！
    男子倒地，地上的男人也同一時(shí)間不再動(dòng)彈。唯一活著的女人抱著孩子嚇得摔倒在雪地里，臉色發(fā)青，雙目呆滯，嘴里念叨著：“毒皇院……毒皇院……”
    “嘖。”紅衣女子輕嘆一聲，面露一絲遺憾，轉(zhuǎn)身的同時(shí)臉上又出現(xiàn)媚笑，“不過是打聽吞吳刀的消息，王谷主竟能勞動(dòng)你來，真是大材小用。”
    她身后站著一個(gè)男子，正是惡人谷的“小瘋子”莫雨。馬隊(duì)上的人一直不動(dòng)，此時(shí)齊齊下馬，朝莫雨道：“見過莫雨大人。”
    莫雨不理會(huì)，冷聲問：“莫非圣女已問出來了？”
    女子臉色不大好，指了指地上的幾具尸體，道：“若非是莫雨首領(lǐng)出手，興許是問出來了。”
    莫雨自然聽得出她語氣中的嘲諷，不加理會(huì)，看向唯一活著的女人。
    那女人嚇得一個(gè)哆嗦，移開視線，盯著紅衣女子道：“你是、你是十大惡人米麗古麗！你……”突然沉默，抱緊了懷中的孩子。
    “終于認(rèn)出我來了。”米麗古麗極其開心地笑道，又突然皺眉，“可已經(jīng)晚了。你若不告訴我吞吳刀的下落，我便將你的孩子搶來，讓他吃世間最毒的藥。”
    這樣狠毒的話，她說的十分開心，看著那粉嘟嘟的孩子，竟然沒有絲毫的愧疚和下不了手。
    那女人卻依舊不肯開口。
    米麗古麗只好伸手，朝著嬰兒的臉上輕輕摸了摸，“嘖嘖，這孩子長得真是粉嫩。”
    “不，不要傷害我的孩子……”那女人渾身顫抖，卻不敢妄動(dòng)，只得求饒。
    “真是為難！這樣的話……那你只好乖乖告訴莫雨大人，吞吳刀在哪里了。”米麗古麗做出一副為難的模樣，叫人看的心軟，仿佛她真的遇上了什么難事一般。
    “不，不！我不能說！”那女人猛搖頭。
    “你不說的話，莫雨若是發(fā)起瘋來，我可……”
    那女人眼神一頓，身子往后倒去。她倒地后的一瞬，懷里的孩子突然大哭起來。
    又死了！
    米麗古麗赫然轉(zhuǎn)頭瞪著莫雨——幾次出手壞事的人。
    莫雨突然出現(xiàn)在昆侖，又連殺幾人，此時(shí)卻依舊冷著一張臉，像是什么也沒有做一般，說道：“吞吳刀根本不在昆侖。”
    “王谷主說的？”米麗古麗問。
    “柳風(fēng)骨不是尋常人，他一死，憑柳驚濤的本事根本守不住吞吳刀。他不會(huì)冒險(xiǎn)。”
    “所以吞吳刀才被他留在了昆侖。”米麗古麗順著莫雨的意思說道。
    莫雨卻冷笑一聲，“霸刀山莊縱然沒落多年，但在中原武林終歸有聲望，總好過在昆侖孤立無援的好。”頓了一下，“我們中計(jì)了。”說罷轉(zhuǎn)身往回走。
    米麗古麗也意識到“吞吳刀出現(xiàn)在昆侖”極有可能是陷阱，來不及細(xì)想，只在心中暗暗佩服莫雨心思敏捷，卻道：“這只是你的推測，倘若他們幾人都知曉吞吳刀的去處，你濫殺無辜，豈不壞事？”
    莫雨腳步一頓，“濫殺無辜？”
    惡人谷的人竟然會(huì)用上“濫殺無辜”這樣的字眼？
    米麗古麗一怔，意識到自己給莫雨落下了話頭，不自然地輕撫自己的秀發(fā)，說道：“我可還沒殺夠呢。”
    “不是還有一個(gè)嗎？”莫雨拋下這句話，翻身上馬，揚(yáng)長而去。
    米麗古麗回頭，雪地里嚎啕大哭的孩子已經(jīng)變成了小聲抽泣。也許是哭累了，也許是太冷了，那孩子的哭聲減弱。
    沒了娘的孩子，縱然是哭，也沒有人疼吧。
    米麗古麗走近，想著這孩子死了也好，剛要?jiǎng)邮郑蝗宦犚娚磉叺难┠l(wèi)齊齊拔劍的聲音，赫然回頭，竟是明教的人！
    “煙兒？”
    米麗古麗心一顫，臉上卻神色不變，站起身來道：“明教竟也追來了，還勞動(dòng)了右護(hù)法沈大俠，看來吞吳刀不止惡人谷惦記呢。”
    “煙兒，你們也是為吞吳刀而來？”沈醬俠問。
    米麗古麗不回答，突然秀眉一蹙，不再言語便徑直往雪駝身邊走。
    沈醬俠卻突然靠近，極快地?cái)r住米麗古麗的去路，輕聲說道：“煙兒，時(shí)隔多年你還不肯原諒我嗎？”
    米麗古麗臉色一變，竟然鮮少的露出了怒容，微微側(cè)頭，瞪著沈醬俠，一字一頓說道：“不要叫我煙兒。”
    坐在雪駝背上的米麗古麗獨(dú)自一人往前走，雪魔衛(wèi)被下令跟在后面。她默默流淚，不愿讓任何人看見。
    他出現(xiàn)了。
    他又出現(xiàn)了。
    米麗古麗曾下決心一輩子不再踏入昆侖。可越是如此，她越要證明，她早已不是當(dāng)年明教的圣女陸煙兒！昔日所有，好的壞的，她早已拋下！
    可她卻哭了。
    這個(gè)位居“十大惡人”之列的女魔頭，殺人不眨眼、用盡世間最可怕的□□。卻在一個(gè)人默默流淚。
    米麗古麗忽然就想起許多年前，爹爹用皮鞭抽打自己、用腳踢自己，耳光拳頭如同暴雨一樣打在自己身上、臉上……直到……那個(gè)男人救下自己。
    后來米麗古麗才知道，那個(gè)人竟然是明教教主陸危樓。而那時(shí)候，她已經(jīng)成了陸危樓的義女——陸煙兒。
    那時(shí)候的她，身為教主的義女、將來的圣女，有陸危樓的疼愛，有明教上下的尊敬，還有義兄沈醬俠的寵愛。此時(shí)回想起來，竟連自己都覺得那時(shí)的米麗古麗實(shí)在身在福中不知福。
    可這一切，都被毀滅在了她即將成為圣女的那一晚。
    “煙兒，圣女需是圣潔之身，此番入冰心宮后，你便潛心修習(xí)《斷情》，身負(fù)起圣女的使命，勿要再為紅塵俗世煩擾。”
    陸危樓的話言猶在耳，那時(shí)候聽來是怒火中燒和不甘心，如今聽來，卻只剩自嘲。
    當(dāng)日未曾做到的事，到今日竟還未做到。
    “煙兒，你出來。”
    “教主，期限未滿，依照教規(guī)，屬下不能離開冰心宮。”
    “我以明教教主之名義命令你，陸煙兒，你立即出來！”
    陸危樓的勃然大怒、沈醬俠的難以置信。
    米麗古麗全看在了眼里。
    她走出冰心宮，看著地上那些駭人的白骨，坦然面對明教所有人，淡淡說道：“這些人是我所殺，只為修得本教秘籍《斷情》的至高境界。”
    啪！
    陸危樓的一個(gè)耳光伴隨而來，“住嘴！事到如今你還不知錯(cuò)？這些人乃是明教教眾，是你身為圣女曾立誓要為之舍去性命的人！我陸危樓竟教養(yǎng)出你這樣心很毒辣的女兒！”
    那些人確為她所殺，她無話可說。
    “我陸危樓，在光明頂，以光明之子的名義宣告，陸煙兒違反教規(guī)，濫殺無辜教眾、修習(xí)魔道之術(shù)，天理難容。驅(qū)逐出教、永不復(fù)還！”
    離開明教的幾年間，米麗古麗殺了許多人。長歌門、藏劍山莊、七秀坊、五毒教……只要是名門正派的女子，她都不放過。
    她不明白，為何圣女不能成親？
    她不明白，為何沈醬俠不肯和她私奔？
    她不明白，為何修煉《斷情》會(huì)入魔？
    她不明白的東西太多太多。當(dāng)那些疑團(tuán)縈繞心頭時(shí)，唯有用鮮血來洗滌，她才能找到平靜。
    而昆侖這個(gè)地方，卻是她被浩氣盟圍堵時(shí)逃竄到走投無路的絕境。
    那一日，就是在這里，一樣是雪白的天地，她身負(fù)重傷，被司空仲平領(lǐng)人圍住。那時(shí)她想：看來是要死在這里了。
    卻就是這時(shí)候，沈醬俠又一次出現(xiàn)了。
    “沈醬俠！她已不是你們明教的圣女，是江湖上的女魔頭！你莫非要公然阻攔浩氣盟替天行道？”
    沈醬俠護(hù)在米麗古麗身前，微微回頭看了一眼她，在他要轉(zhuǎn)回頭去的時(shí)候，她終于問出了多年來想問的話。
    “那一晚，你為何不來赴約？”
    沈醬俠驟然聽見米麗古麗哽咽著問出這句話，竟然渾身發(fā)顫，背對著米麗古麗道：“當(dāng)年之事，終是我對不住你。”
    他沒有去約定的地方赴約，沒有帶著她遠(yuǎn)走高飛。所以她做了圣女，練了《斷情》，成了今日這般模樣。不怨沈醬俠，但他卻從未停止自責(zé)。他也一遍遍問自己：你為什么不去？為什么不去！
    “沈醬俠，你們也告別過了，切勿再做錯(cuò)事！此妖女作惡多端，我等正道之士今日必為民除害！”司空仲平道。
    沈醬俠卻出人意料地突然拔劍，另一只手將米麗古麗的手握住，看著米麗古麗道：“今日便叫他們見識見識明教‘金童玉女’的厲害！”
    那一戰(zhàn)，竟勝了。
    米麗古麗最終卻逃進(jìn)了惡人谷。
    “為什么——煙兒——”為什么不肯隨我離開？為什么不肯隨我回明教？
    一切從頭再來，你為何不肯了？
    為何？
    米麗古麗嘴邊的苦笑被風(fēng)雪吹散，打了個(gè)哆嗦，收回了神思。
    這風(fēng)雪之中，那些癡纏執(zhí)念，忽遠(yuǎn)忽近，飄忽在身側(cè)，好似可以觸碰，卻又好像遠(yuǎn)在天邊。
    為何？
    那一晚，你為何不來？
    你為何不肯隨我回明教？
    為何呢？
    兩人留給彼此的“為何”，歲月給不出答案，便只好如此兩不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