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岸右岸”是一家頗有名氣的港式茶餐廳。自始就定位高檔,亦肯下成本宣傳廣告,最重要的當然是大廚的手藝好,所以開業不久便打響招牌。雖然消費不低,仍常常滿座,有時候還需要預約。
喬書墨挽著顧家楨的手臂踏進餐廳,瞧見外面普通位幾乎無空的擁擠現狀,忍不住蹙眉,低低抱怨:“這么多人。”顧家楨聽見,握住她的手,詢問迎上來的侍者有沒有小包廂。
“真抱歉,已經沒有空的VIP房間了。”侍者歉意答復,“不過外面還有座位,兩位不如將就一下?”
“墨墨?”顧家楨請示身邊人的指示。
書墨掃一眼滿大廳簇動的人頭,突然覺得心煩意亂,語氣不佳地扔下一句“不吃了!”,掙脫顧家楨的掌心,自顧自朝外走。
重新坐回車內,書墨雙手抱胸,仍是沉著臉色。顧家楨側身打量她,淺笑道:“之前問你,你卻總說沒事。果然還是心情不好。”
書墨看他一眼,又調回視線,繼續瞪著前方,不說話。
顧家楨干脆伸手扣住書墨的下巴,半強迫地掰過她的臉,鎖住她的目光,嬉笑著問:“究竟什么事讓老婆大人這么不開心?”
“沒事啦。”書墨佯裝不耐煩地揮開他的手,眉眼間已藏不住一層溫和,言辭亦軟了下來,“還是想想去哪里吃飯吧。”
“老婆說去哪里,我就跟去哪里。天大地大,老婆最大。”顧家楨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樣,到底逗笑了書墨。“那……我要是想去吃路邊攤大排檔呢?”
顧家楨立馬表態:“沒問題!這就出發!”
倒車駛出餐廳外停車場,顧家楨握著方向盤,余光瞄見書墨一直含笑瞧他的側臉,于是突然轉頭,抓住她的視線,皮笑問:“怎么,覺得你老公我很帥?”
書墨瞪了他一眼,卻忍不住抿著唇笑:“好好開車吧你。”卻仿佛一下子心情舒緩。顧家楨,這個男人是她的。就算曾經不是,但現在是了,這便夠了。至于姐姐如何,顧大哥如何,那都是旁的事,與自己的幸福無關。
而此時,喬寫意仍在顧宅內應對鴻門宴,邊維持著盈盈笑意,邊在心底拼命告誡自己:要淡定、要冷靜、要溫柔,她是淑女,她是大家閨秀……由此可見,心理暗示具有強大的力量。
顧平生只在關鍵時插上幾句,打破冷場或者解除喬寫意可能遇到的窘境,更多的是在暗中關注喬寫意的細微表情變化,忍不住偷著樂。
因為大兒子自向海妍去世后,難得表現出對一個女子有好感,這讓杜鳳儀寬心不少,連帶著對喬寫意也有了幾分另眼相看的意味。再加上喬寫意的表現尚夠她的標準,因此談話時不自覺親近,內容亦多了些家常,少了份寒暄。
話題衍生至飲食與健康時,杜鳳儀突然道:“寫意啊,別瞧你伯父的身子骨看上去硬朗,其實他高血壓又高血脂。唉,我平日里注意得緊,這個不能讓他吃那個不能讓他碰,煩都煩死了。”
“伯母真是賢內助。”
寫意一瞬間想起母親也曾抱怨過類似的內容。無非是丈夫子女,無非是家庭瑣事。女人的一生,到底以何種方式生活,才算值得?嫁一個良人,從此洗手做羹湯,相夫教子,兒孫滿堂。可怎么才能看清誰是誰的良人?抑或闖一片天地,自在瀟灑,像何姐一般囂張隨性。然而,到底總是有些寂寞的吧?
這世間有多少女子在兩者間彷徨徘徊?不缺喬寫意一個。她已到了別人眼中談婚論嫁的年紀,母親言辭涉及,旁人隱約提起。可她前腳才踏入這個遼闊美麗的大千世界,怎么甘心就此鉆入家庭瑣碎?
喬寫意突然害怕,她無法想像自己成為母親或者杜鳳儀一般的所謂的賢內助。
“你同喬小姐說這些做什么?”一直保持旁觀的顧寧遠突然開口,語氣倒未不善,淡淡問了句,“我聽說,喬小姐是家楨的學生?”
寫意當即怔住。
……原來這才是鴻門宴真正的開始。
其實顧寧遠在詢問時,神色間并未明顯附加深意。他只略略抬頭,看一眼喬寫意,又將目光落回面前的餐盤上。
但喬寫意敏感往事,如今乍然提及相關話題,且對方還是家楨的父親,情緒一剎那起了波瀾,更是將全部的注意都集中在如何應對顧寧遠的仿佛不經意的提問上,根本顧不得細細觀察他的態度。
她面色一僵,不自覺低眉斂眸,掩飾性地抬手順了順發梢,才恢復笑意,點頭答“是”。這些小細節一個不落地被顧平生收納眼底。他端起酒杯,小口品嘗父親的私藏紅酒,不動聲色。
一旁的喬寫意全然不知。
她頓了頓,心內閃過幾絲猶豫,到底開口補充:“我也是歸國后才知道,當年的老師成了妹夫。”是在這句話后,顧寧遠似乎終于意識到自己剛才問了寫意一個問題,重新抬頭,注視對面的她。
“哦,這樣啊……”仿佛只是隨口應了一聲,卻有意味深長的尾音。
喬寫意只能微笑不語。
二十五年的生命里,喬寫意的人生大概可以劃成三個階段。二十歲之前,是父母眼中乖巧聽話的大女兒,基本不需要他們操心。
二十一歲時,談一場脫離現實風花雪月的初戀。擁有顧家楨的寵愛,偷偷和書墨分享著幸福,仿佛全世界只剩下美好。
二十二歲之后,遠赴法國,在陌生的異國他鄉改頭換面,拋棄過往。
據說有些戀人分手之后還可以繼續做朋友,但喬寫意自認辦不到。她是當真想要遺忘那段愛情,不管是甜蜜、悲傷還是憤怒,最好忘得一干二凈,統統扔掉。
然而三年的時間似乎不夠長。她仍然能夠回憶起那么多的細節。亦有相干的不相干的人記得那個故事。這個事實讓她無奈而疲倦。
她原諒作為妹妹的喬書墨,但她無法原諒作為第三者的喬書墨。她的心底深處依舊有顧家楨的身影,那是她的顧家楨,而不是現實中擁抱另一個女人的那個男人。
極愛或者極恨,其實都是簡單的事。愛不得,恨不能,卻是這樣的矛盾。
曾經不是沒有想過報復。捅開一切,于是姐妹反目,喬家雞犬不寧?可到底沒有付諸行動。原因?是對妹妹最后的妥協還是心累至無力報復的地步,她不知道。
許久之后,寫意看到一段話,忍不住譏笑。那段話是這樣寫的:報復一個人最佳的方式,并非使用決裂或者狠毒的手段,而是讓他或她一輩子活在忐忑與罪惡之中。
她讓書墨愧疚卻不得不感激,讓家楨始終不忘她的美好。原來當年的不告而別,才是最大的報復。
如此甚好,誰也不欠誰。
顧寧遠繼續沉默,仿佛之前當真是隨便問問而已。喬寫意暗中松一口氣。倒是杜鳳儀聽說后,笑道:“原來寫意與我們家這么有緣。”
寫意維持笑容,卻終究憋不住,在心內作扼腕狀:那是孽緣!孽緣!
顧平生放下酒杯,問:“家楨與書墨在一起是你出國后的事?”
“大概是吧?這具體過程,我也不清楚。”寫意迎上他的視線,神色藏不住幾絲冷意,“我與顧老師并未有太多接觸。”這是撇得更徹底了。
直到這會兒,顧寧遠的臉上倒有了微笑,一掃冷漠之感,平添幾分儒雅親和:“喬小姐是去法國留學?我年輕時亦在法國待了幾年。”言罷,竟略有興致地講起他當年在法的趣事。寫意心懷驚訝,但此話題比起家長里短、過往糾葛都來得輕松自在,她當然高興,亦與顧寧遠閑聊起自己留歐期間的見聞,交流得居然挺愉快。
晚餐近尾聲時,顧寧遠頷首道:“年輕人多出外走走看看是好事。難得你一個女娃子也有這樣的胸襟。”
……連表揚都帶著重男輕女的意味。寫意偷偷眼角抽搐。
“外面再好,總比不得家里舒適。女兒家最終是要嫁人生子的,總在外面跑不見得好。”杜鳳儀卻與顧寧遠持另外一套理論。
……這言辭,本質上也算是重男輕女吧?寫意忍不住想,還好您沒生女兒……還好她是喬家的女兒……
她突然隱隱慶幸自己并非是即將嫁過來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