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
陸炳行走在萬壽宮中,眼角余光觀察著兩側(cè)的內(nèi)侍,見他們渾身緊繃,大氣也不敢出,就知道那位大明天子的心情又不好了。
平心而論,壬寅宮變后,嘉靖對下人的態(tài)度,是有所改變的。
畢竟這位聰明絕頂?shù)牡谰实垡惨庾R到了,相比起外面的臣子藩王造反,殺進皇宮的可能,宮內(nèi)的貼身下人,對他的威脅反倒更加直接。
完全將那些奴婢不當人看待,是會遭到反噬的,所以不再動輒嚴懲,隨意打罵。
但喜怒無常的性情不會改變,尤其是嘉靖最怕別人看透他的想法,又要臣子順著他的心意去做,這樣別扭的心理,自然愈發(fā)讓人有種伴君如伴虎的感覺。
所以別說內(nèi)侍戰(zhàn)戰(zhàn)兢兢,陸炳臉上的輪廓都收得更緊了些,屏息凝神地走了進去。
謹身精舍內(nèi),淡白色的檀香氤氳。
陸炳記得自己出京前,那尊一人多高的三足加蓋青銅香爐,是被移走的,換上了陶仲文進奉的壽桃。
現(xiàn)在爐子又出現(xiàn)在祭壇前,頂端鏤空處,不斷向外飄出淡淡的清香,而那聞上一口,就能令嘉靖身輕體健,健步如飛的壽桃,反倒不見了。
換成別人難以理解,但陸炳從小跟那位一起長大,知道為什么會如此。
記得小時候,還是世子的朱厚熜,就整日玩一副「蝶翅幾」,那種玩具在宋朝被稱為「燕幾圖」,歷史上到清初變?yōu)榱撕笫朗熘摹钙咔砂濉梗Y(jié)果明明朱厚熜特別喜歡,有一天卻忽然送給了自己。
當時陸炳不理解,后來才明白這位所想,正因為特別喜歡,才要舍棄。
顯然此時亦是同理,當嘉靖每天嗅著壽桃的味道,又不能真正得以長生時,立刻將壽桃撤下,以擺脫對此物的依賴。
想著小時候的往事,一尺高、七尺寬的白玉圓榻印入眼簾,在圓榻的外圈地面上,按照乾兌離震巽坎艮坤的順序,鑲嵌著紫金磚。
這就是平日里嘉靖修煉打坐的太極八卦床,但此時床榻上空空如也,反倒是神情有些憔悴的呂芳,從后面轉(zhuǎn)了過來。
陸炳露出一個請教的眼神,呂芳給了個小心的回應(yīng),輕聲道:「都督請隨老奴來。」
這位面容和善的老太監(jiān),將陸炳引入大殿左側(cè)的里間,透過薄薄的紗幔,恭聲道:「萬歲爺,陸都督到了。」
紗幔里傳來一記清悅的玉磬聲。
呂芳輕輕掀開紗幔,陸炳整整衣襟,往里走去,進入后立刻拜下:「臣陸炳叩見吾皇萬萬歲!」
嘉靖略帶沙啞的聲音響起:「文孚,起來吧!」
陸炳不敢起身:「臣有負圣恩!愧對陛下!」
「不怪你……起來!」
嘉靖的聲音由遠及近,來到面前,伸出一只修長卻略有些枯瘦的手,拉著他的肩膀。
陸炳自然不能跟嘉靖抵抗,順勢站起,稍稍抬頭,看著這位天子的面龐,不禁露出真心實意的擔心之色:「陛下清瘦了!」
確實削瘦了不少的嘉靖淡然道:「朕排出了些污穢,修為又有進境,倒是你去了趟東南,在鬼門關(guān)走了一遭?」
陸炳慚愧地道:「臣失了警惕,被敵所趁……」
錦衣衛(wèi)早已快馬加鞭,將奏章奉上,嘉靖也早就看了,但陸炳回來,他還要親眼看著對方的臉問一遍:「仔細說說。」
陸炳將從蘇州驛站那一晚聽到嬰兒啼哭,到離開杭州前的風澤子身亡,水蛭子被誅滅,不帶任何個人分析的詳述了一遍,連長生氣味引人瘋狂的細節(jié),都毫無保留地描述出來。
當然僅憑口述,是難以真正體現(xiàn)出那種瘋狂勁頭的,嘉靖無動于衷,默默聆聽。
而陸炳說完之后,不禁垂下淚來:「可憐小十三,被那水蛭子吞吃,死后還扮作他的模樣,栽贓嫁禍……他跟在臣身邊十年,屢立功勞,忠心耿耿,卻落得這般下場!」
嘉靖喜歡這份真情流露,聽到朱十三身死,也難得地為一個臣子感到了片刻的難過:「年紀輕輕,本該前途無量,可惜了……予他家人重賞吧!」
朱十三是孤兒,家中根本沒有親人,但陸炳自然不會在這個時候駁嘉靖的恩賞:「謝陛下!」
對于十三太保的生死,嘉靖顯然并不十分在意,重點還是在水蛭子身上。
長達丈許的龐大尸體已經(jīng)被送入京師,嘉靖甚至親眼去看了看,更覺得觸目驚心,現(xiàn)在更是直接問道:「我大明的神仙漸漸露了蹤跡,卻還只是土地山神,倭國區(qū)區(qū)蠻夷之地,怎的有如此神仙庇護?」
陸炳解釋:「這邪物自稱倭國神仙,卻以吞食生靈為生,顯然不是仙家所為,只因倭人愚昧,崇信鬼物,才有此等孽神存在。」
嘉靖眉頭擰起:「別管是善神還是孽神,都是能在世間活動的,上次贏了倭賊,此等倭國神仙就出動了,這是報復(fù)啊!倘若扮成陳洪回宮,豈不是就到了朕的身邊,想做些什么,誰能防得住?」
壬寅宮變是一群宮婢所為,都險些讓他入了地府,換成那水蛭子,簡直令人不寒而栗,嘉靖自從收到了奏章,疑心病又發(fā)作,看到身邊的內(nèi)侍都覺得像是假冒的,連太極八卦床都不坐了。
正是這段時間的喜怒無常,讓呂芳都有些受不住……
陸炳堅定地道:「陛下乃真龍?zhí)熳樱f乘至尊,絕非孽神能夠冒犯,便是那倭國猖狂,臣拼了性命,也要護陛下周全!」
對于這位兩次護駕的奶兄弟,嘉靖是信得過的,嘆了口氣:「可惜你也是肉體凡胎,沒有那降魔護法的手段,恐怕有心無力……倒是那李時珍有何能耐,怎的樣樣皆能,將倭國之神都輕易滅了?」
陸炳道:「這位李神醫(yī)確實天賦異稟,朱三的符箓之術(shù)學(xué)了二十多年,李神醫(yī)僅僅是跟他學(xué)了二十日不到,就將諸多訣竅掌握得七七八八,實在令人嘆服!」
嘉靖眉頭揚起:「如此說來,李時珍這段時日在龍女座下,想必是學(xué)了許多神仙的本事?」
陸炳本身也是這么想的:「應(yīng)是如此。」
嘉靖語氣里難以掩飾羨慕和嫉妒,冷冷地道:「怪不得不來京師見朕,在神仙座下學(xué)法,心中哪還會有朕這位君父?」
相比起出發(fā)之前的中立態(tài)度,陸炳此番回歸,已經(jīng)大有傾向,趕忙道:「李神醫(yī)是重情重義之人,此番能滅水蛭子,亦是龍女識破其真身,實是不敢拋下龍女……為了不負君父天恩,臣臨行前,他特意有言,當速速入京!」
呂芳在邊上隱蔽地皺了皺眉,嘉靖眼神更冷:「速速入京?此前朕等了數(shù)月,不見他動身,這回東廠出了大丑,這位閑云野鶴的道醫(yī),不是立刻有了借口,再晾朕個一年半載?」
陸炳剛要解釋,就見嘉靖抬起手,再度問道:「李時珍出海頗有功績,此番又滅了倭神大患,依你之見,該如何賞賜啊?」
這個問題很不好回答,即便是呂芳來,都會顯得別有用心,幫著外人說話。
不過陸炳跟嘉靖從小長大,也有自己的一套節(jié)奏,故作沉吟著道:「陶天師被敕封為「神霄紫府闡范保國弘烈宣教振法通真忠孝秉一真人」,照臣看來,李神醫(yī)的功勞實則更在其上,只可惜他不是道士,也非官員,臣是不知該如何賞賜的……」
嘉靖被氣笑了:「你還真想了是吧,要感激人家的救命之恩,別拿朕的賞賜來當人情!」
陸炳趕忙躬身拜下:「臣不敢!臣不敢!」
嘉靖指了指他,重
重哼了聲:「你從小習(xí)武,也是天賦異稟,各種技法,一學(xué)就會,那李時珍能成為神仙的護法神將,你陸文孚怎的就不能為朕的護法神將?趕緊去,多學(xué)道術(shù)神通,別琢磨這些沒用的!」
陸炳面露苦色,他快半百的人,到哪里去學(xué)道術(shù)去,卻也知道陛下正撒氣呢,趕忙道:「臣定全力以赴,學(xué)習(xí)神通,以護陛下周全!」
嘉靖擺了擺袖子,語氣恢復(fù)平靜:「去吧,羅教之事放一放,那白蓮賊子又在北方作亂了,錦衣衛(wèi)得多盯著些!」
這話明面上說的是羅教和白蓮教,其實指的是陶仲文的事情,陸炳抿了抿嘴,也只能拜了一拜:「是!」
等到起身朝后退去,又聽到那位高高在上的聲音傳來:「放心!朕會為你作主!」
「謝陛下!」
陸炳精神一振,再度行禮,消失在紗幔之外。
看著陸炳離開,嘉靖立于原地,皺眉沉思片刻,緩步走出,到了精舍中的太極八卦床上坐下。
這回別說內(nèi)侍了,就連呂芳都微微縮著身子,等待問話。
然而堂內(nèi)這位大明至尊,什么話都未說,開始默默打坐,但那呼吸聲卻愈發(fā)地粗重,煩躁,心事重重。
……
嚴府別院。
嚴世蕃剛剛聽完戲,正優(yōu)哉游哉地準備去寵幸新納的第十九房小妾,管家快步來到面前:「少爺,陶世恩又遞上請?zhí)!?br/>
嚴世蕃接都不接,嗤笑道:「陶世恩也配請我?什么時候陶仲文來請,你再報來!」
他的小閣老是因為幫助嚴嵩出謀劃策,揣摩嘉靖的心思,并且在朝堂中逐漸掌握了實權(quán),才有此稱呼,相比起來,小天師陶世恩算什么?
嚴府上下自然知道這位少爺有多么目中無人,「嘗謂天下才,惟己與陸炳、楊博為三」。
在嚴世蕃眼中,天下只有三個大才,就是他自己、陸炳和楊博,其他一個都看不上,陶世恩不被其放在眼中再正常不過,但管家低聲道:「是老爺讓老奴留意陶氏的拜帖……」
「哦?」
嚴世蕃眉頭一揚,將拜帖接過,迅速掃了一眼,想了想道:「我去見父親!」
富麗堂皇,溫暖如春的嚴府書房內(nèi)。
嚴嵩正在小憩,一個富態(tài)的中年男子坐在錦墩之上,不輕不重地為他捏著腳,正是鄢懋卿。
嚴世蕃走了進來,對于鄢懋卿和趙文華這兩個干兒子都不怎么感冒,也不理會,目光落在皺紋滿面,眼袋深刻的老父身上,稍稍凝眉。
這位已是七十四歲的人了,出身時還是成化年間,中進士時是弘治時期,正德年間沉寂,到了本朝,依舊蹉跎了二十載,直到徹底扳倒夏言,才終于熬出了頭。
看到父親垂垂老朽的模樣,嚴世蕃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夏言。
當年夏言與嚴嵩是同鄉(xiāng),嚴嵩特別巴結(jié)夏言,多次精心準備,邀請夏言來府上作客,結(jié)果夏言要么不答應(yīng),要么答應(yīng)之后,到了約定的時間又推脫有事不去,使得嚴嵩備好的珍奇美食統(tǒng)統(tǒng)浪費。
最為過分的一次,某天快要下班了,眼見沒借口好找,嚴嵩才敢開口邀請,夏言才答應(yīng)下來,結(jié)果赴宴后,剛剛?cè)胱攘巳拙啤⒁簧诇戳苏创剑难跃推鹕頁P長而去,全程竟沒有一句交談。
嚴嵩不止一次對身邊人說過,「吾生平為貴溪所狼籍,不可勝數(shù),而最不堪者二事」,他這輩子被夏言羞辱的次數(shù)多到數(shù)不清,最不堪忍受的有兩件,這就是其一。
嚴世蕃自然也懷恨在心,正好那時嘉靖將「沉香水葉冠」賜下,夏言居然不戴,嚴嵩每次出朝不僅戴上此冠,在他的建議下,更是特意用輕紗籠住,以示鄭重。
果不其然,嘉靖對于忠直的夏言越來越不喜,最后夏言倒臺不說,更是成為大明開國以來第一位被處決的首輔,當時嚴世蕃還興高采烈地去看行刑,嚴嵩則順理成章地出任首輔,掌控朝政。
但嚴嵩畢竟年紀大了,嚴世蕃想到夏言的結(jié)局,同樣也開始擔心起來,如果父親病倒,那再高明的手段,也無以挽回局面。
而那顯然是外界許多反對嚴黨的朝臣,最希望看到的事情,尤其是那看上去不顯山不露水,卻同樣入了閣的徐階……
所以此時看著嚴嵩的老態(tài),嚴世蕃頓時理解接受陶世恩請?zhí)睦碛桑_步放輕,走到面前。
嚴嵩耳朵早就背了,直到鄢懋卿捏腿的勁道稍稍發(fā)生變化,才睜開眼睛:「東樓來了……」
嚴世蕃上前,親自幫老父捏腿:「父親累了,就早早安歇吧!」
嚴嵩捏了捏眉心:「精力疲敝,一日不如一日了,剛剛陶天師倒是送來了「回元丹」……」
嚴世蕃目光一閃:「陶仲文如今與那李時珍對抗,正在廣結(jié)盟友,不敢造次,可以服用。」
嚴嵩眉宇間露出不堪回首之色,喃喃低語:「老夫是真的不想吃丹藥啊……」
鄢懋卿趕忙垂下頭,這背后的理由,人人都知道,卻又不敢說,嚴世蕃則想了想道:「可以讓李時珍為父親調(diào)養(yǎng)身體,此人定是比陶仲文還厲害的,不然無法逼得那位天師如臨大敵……」
嚴嵩輕輕搖頭:「從東南局勢來看,此人所圖,比起陶仲文更大啊!」
張經(jīng)、李天寵和胡宗憲,知恥而后勇,正在東南練兵,地方勢力的膨脹,讓嚴嵩隱隱有些不安,想起來趙文華之前提及的事情,那位神醫(yī)可能是這群臣子的后臺。
嚴世蕃也立刻明白老父說的是什么,冷笑道:「父親信趙文華所言?那李時珍若有染指朝堂之意,早就入京了,哪會等到現(xiàn)在?」
嚴嵩慢吞吞地道:「早來未必得陛下看重啊……」
嚴世蕃自認為對嘉靖極為了解:「錦衣衛(wèi)東廠齊出,都沒有把人請到京師,已是惹得陛下惱怒,想要博得上寵的,沒人敢這么做……依孩兒之見,此人專心修行,并不在乎世俗名利,若能上位,其實比陶仲文更好應(yīng)付。」
想到嘉靖極度自負的個性,確實不是受脅迫之人,除非***大軍兵臨北京城下,嚴嵩也微微點頭:「若真是閑云野鶴,陛下都請不來,你能請來?」
嚴世蕃自信地道:「人生在世,總有喜好,閑云野鶴之輩也不例外,否則一輩子藏在山林里不出來就是,到時候孩兒自有法子!」
他盤算著:「陛下不是想要李時珍和陶仲文相爭么?我們也能讓他們爭相為父親醫(yī)治,讓父親得享天年,長命百歲!」
年紀大的人,沒有不希望長壽的,嚴嵩自己也擔心眼睛一閉睜不開來了,聞言笑了笑:「長命百歲?還干二十年,有些人就會恨死我們了!」
嚴世蕃冷冷地道:「只要坐上這個位置,哪有不遭恨的,就讓他們恨,卻什么也做不了!」
嚴嵩輕輕擺了擺手:「你啊,戾氣太重,早晚會吃虧,陶世恩你若是看不上,就讓景卿去赴宴,至于別的……我們靜觀其變就是!」
景卿是鄢懋卿的表字,這位一直插不上話的干兒子馬上應(yīng)道:「是!」
再聊了些嚴黨官員的重用提拔,嚴嵩露出疲倦之色,嚴世蕃不再打擾,起身離開。
回到別院,正準備去一口氣寵幸十七十八十九房小妾,管家又上前,遞上請?zhí)骸干贍敚懚级降恼執(zhí)!?br/>
嚴世蕃笑著接過:「陸東湖回京就來請我……咦?今日有空便入府一敘么,何事如此匆忙?」
他和陸炳一個號東樓,一個號東湖,
還是兒女親家,想到陛下最親近的大都督,平日里都跟自己稱兄道弟,相交莫逆,嚴世蕃愈發(fā)看不上端著架子的陶仲文,再度拋下望眼欲穿的小妾:「備轎!」
進了陸府正堂,雙方見禮入座。
而剛剛飲了一杯酒,陸炳就開門見山:「東樓,此事不關(guān)乎朝堂,只在你我之間,我要陶仲文死,你幫不幫我?」
嚴世蕃喝酒的手頓了頓,眼中精芒一現(xiàn),直截了當?shù)鼗氐溃骸笌停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