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府。
    吳居厚認真檢查完了十一個兒子的學(xué)業(yè)，皺了皺眉頭，臉上露出明顯的不豫之色。
    他的夫人親自端起香茶，來到邊上，對著自己寵愛的嫡子使了個眼神，然后才道：“相公，又有什么事讓你煩心了？”
    吳居厚沉下臉，但也不會當著眾子的面當眾訓(xùn)斥，而是擺了擺手：“你們都下去吧！”
    對于這位一向酷厲的父親，吳氏子本來就是透出由衷的畏懼，此時紛紛如蒙大赦地應(yīng)道：“是！”
    眼見兒子們都退下，吳居厚才看向夫人，厲聲道：“你再敢護著他們，不好好苦心學(xué)業(yè)，整日去那煙花柳巷之地，休怪我翻臉！”
    夫人叫冤道：“相公這話，妾身可擔(dān)不起，妾身哪日不是盡心叮囑，又豈會耽誤他們的學(xué)業(yè)？”
    吳居厚也知道這么呵斥有些遷怒，但看著自己的兒子半點沒有遺傳到自己的聰慧，就氣不打一處來：“我等官宦之家，富貴容易，敗落也容易，民間有俗語‘千年田換八百主’，說的便是現(xiàn)在的世情，若考不上進士，家世衰弱得當真是極快的！”
    夫人蹙眉：“難道這些孩兒就沒有一個有進士之資么？”
    吳居厚搖頭：“我不想騙自己，他們這般學(xué)問中舉都已勉強，若不是在太學(xué)讀書，怕是都入不了省試……”
    這其實也意味著自己故去后，族內(nèi)必定衰敗，他嘆了口氣：“真正能長久富貴的，反倒是穩(wěn)守家鄉(xiāng)的地方豪強，方可長保家族的平安啊！”
    夫人恍然：“怪不得相公在家鄉(xiāng)興學(xué)置田！”
    吳居厚苦笑一聲：“相公……這個稱呼老夫怕是當不起了！”
    夫人神情頓時劇變：“此話怎講？相公都已權(quán)知開封府衙，這可不是宰相的預(yù)備么？等到章相公去了，朝堂上還有幾位能阻你？”
    “章相公……”
    想到那個比起自己還要咄咄逼人的老者，吳居厚嘆了口氣：“韓忠彥是庸碌之人，曾布和蔡卞又私心太重，實務(wù)不及我，官家要做什么，都是要錢的，這也是我的最大依仗，只是沒想到會出劉延慶一事！”
    夫人又驚又怒：“那劉延慶一事就如此嚴重？”
    吳居厚道：“劉延慶被抓緊皇城司后，幾個兒子就四散奔走，將我們這些人統(tǒng)統(tǒng)求到了……嘿，別看是武人之子，倒是有幾分狠勁，擺明著我們?nèi)羰遣簧焓执罹龋鸵獙⒅暗氖虑榻y(tǒng)統(tǒng)抖出去呢！”
    想到劉光國、劉光世幾個毛頭小子硬沖進來的場面，吳居厚雖然記恨在心，但再對比自己的兒子，又有種說不出的傷感，別看自己身居高位，自己家以后恐怕還真的不如那劉家。
    士大夫的地位比起武人高出太多，但對于家族延續(xù)而言，還真是劉延慶那類的將門世家更好傳承。
    說得難聽些，考進士是需要天賦的，競爭又異常的激烈，而武將每代只要出幾個敢拼命的，去前線一犧牲，就能得到朝廷封賞，保一族富貴，難度自然大不一樣。
    想到這里，他露出濃濃的悔意：“是我小覷了那丁潤，此人江湖氣十足，本以為只是個粗蠻武夫，隨意拿捏，沒想到居然能勾結(jié)幸臣高俅，利用明尊教一事大做文章！現(xiàn)在若是不能速速救出劉延慶，此事鬧了起來，別人或許無妨，趙挺之是不會放過我的……”
    在宋朝，貪污從來不會令官員真正倒臺，但貪污可以作為政斗的工具，讓對手借題發(fā)揮，趙挺之本來就與吳居厚競爭宰相之位，又是御史中丞，碰到這種事情怎么可能錯過？
    吳居厚正預(yù)見到了這點，才會覺得自己怕是沒有機會，被人正式稱一句相公了。
    夫人急得淚眼漣漣，正想著一個個法子呢，敲門聲響起，管家匆匆入內(nèi)，對吳居厚耳語了起來。
    吳居厚凝神細聽，臉上的笑容逐漸綻放開來：“速速再去探明，皇城司到底損失了多少人，一旦確定，老夫明早就入宮面圣！”
    管家領(lǐng)命去辦，眼見夫郎從剛剛的頹喪，到了如今的喜上眉梢，夫人也趕忙問道：“是有轉(zhuǎn)機了么？”
    吳居厚撫須道：“不錯，丁潤和高俅設(shè)下陷阱，引明尊教賊子入伏，卻被襲擊，皇城司損失慘重，正是天助我也！這等武人逞威搏命，合該落得這般下場啊！”
    夫人卻沒聽明白：“可這件事與劉延慶有何關(guān)系呢？”
    吳居厚覺得峰回路轉(zhuǎn)，心情美好地解釋道：“朝堂上的事情，向來是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百官都不希望皇城司掌權(quán)，原本那高俅借明尊教發(fā)難，正如昔日那公孫昭剿滅無憂洞一般，都是抓住大義，難以質(zhì)疑，現(xiàn)在他一受挫，自然可以攻訐，讓官家打消任用皇城司的主意了。”
    夫人這才明白：“所以壓制皇城司，是大勢所向，趙挺之也不敢在這件事上為難相公？”
    吳居厚笑道：“娘子聰慧，這次當真是多虧了那些邪教賊子，亡羊補牢，為時未晚，我要速速救出劉延慶，再將丁潤徹底拿下，不給這賊子繼續(xù)反撲的機會！”
    見到吳居厚開始寫奏章，夫人趕緊去吩咐婢女準備香茶，端到了旁邊，夫妻兩人對視一眼，琴瑟和諧。
    ……
    第二日早。
    一襲紫袍的吳居厚，走出了自己的府邸，精神十足地翻身上馬：“入宮！去養(yǎng)心殿！”
    延福宮還未正式修建完畢，如今的官家，就居住在那座宮殿里，近來真正執(zhí)政后，不少政務(wù)也是在里面處理的，以吳居厚的官階和地位，是能夠請求覲見的。
    實際上，對于那位年滿十九歲的官家，吳居厚是很不喜歡的，覺得相比其父神宗，實在差了太多，尤其是之間弒母風(fēng)波，簡直不知所謂。
    這等事件無論是真是假，只要出現(xiàn)了，野史里留上一筆，都是驚天丑聞，整個朝廷都顏面無存，說實話若不是為了朝野安定，真該有臣子行伊霍之事，扶持新君上位。
    當然，從另一方面來說，士大夫又很滿意這樣的官家，因為處于這種丑聞風(fēng)波中的皇權(quán)，顯然極不穩(wěn)固，必須依仗士大夫集團。
    雖然實質(zhì)上趙宋皇族早就是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但天子乾綱獨斷的權(quán)力越小，他們的權(quán)力勢必越大，尤其是宰執(zhí)之位。
    吳居厚眼中露出火熱之色，摸了摸袖中的奏章，準備此次機會，帶頭將皇城司斬落馬下，得到這筆沖擊宰相之位最有力的政治資本。
    然而他剛剛抵達御街，就發(fā)現(xiàn)百姓振奮起來，朝著一個方向涌去：“去看賊子！縱火的邪教賊子被抓住了！！”
    吳居厚身軀一晃，面孔猛然發(fā)白，趕緊吩咐仆從：“快去看看，到底發(fā)生什么事情了……”
    仆從去了后，倒是很快返回：“稟告阿郎，開封府衙抓到明尊教的賊子了！”
    吳居厚勃然大怒：“老夫權(quán)知開封府，老夫怎的不知府衙抓到賊人了？再去探，到底是什么事？”
    仆從噤若寒蟬的再去探明，但很快吳居厚就不需要自欺欺人了，因為丁潤和高俅騎在高頭大馬上，身后跟著七八輛囚車。
    這些犯人都是單獨關(guān)押，并且用圓盾保護得好好的，再一路游街，顯然他們是千萬不能被百姓砸死的，必須嚴密保護。
    而此次百姓更關(guān)心的，是官府前所未有的緝捕效率，讓他們感到一切都回來了：“丁判官威武！丁判官威武啊！”
    “據(jù)說丁判官就是公孫判官的師兄呢……”
    “怪不得，怪不得，我們有福了，終于又有閻羅為我們做主了！”
    “丁閻羅——丁閻羅——！”
    甚至不少人，對皇城司的印象都改觀了。
    皇城司當年也是欺男霸女，在百姓中口碑極差，但后來就沒落了，如今以英雄般的方式回歸，更有種浪子回頭般的珍貴感，以致于不知道是誰帶頭，后面的居然齊齊喊道：
    “高青天——高青天——！”
    當震天的歡呼聲從街頭巷尾傳來，吳氏仆從發(fā)現(xiàn)吳居厚那原本筆直的背脊，猛地彎了下去，搖搖欲墜到險些掉下馬來，而高俅的臉上笑得褶子都快打在一起了：“哎呦喲喲，不敢當！不敢當吶！”
    丁潤也在高頭大馬上對著兩側(cè)的百姓連連抱拳，他更高興的是自己這個判官位置終于保住：“哈哈！大家過獎了！過獎了！”
    在百姓依依不舍的歡送下，兩人在承德門前分別，高俅帶著要犯去宮內(nèi)向趙佶報喜，丁潤則哼著小曲，一路到了開封府衙。
    在捕快們歡迎的簇擁下，他美滋滋地下了馬，無意中掃了眼門邊的通緝告示，笑容瞬間凝固。
    丁潤剛剛就覺得，被百姓簇擁歡迎的一幕特別熟悉……
    現(xiàn)在可算想起來了，掃滅無憂洞的時候，他站在人群里面，就是看到公孫昭坐在高頭大馬上，這般接受百姓恭賀愛戴的。
    沒過多久，小師弟就上通緝榜了。
    “或許留給我這位判官的時間，也不多了……”
    丁潤嘖了嘖嘴，招來幾名心腹捕快，和顏悅色地道：“去幫本官查一查，吳龍圖的家人……對，本官不久后要送他們一份大禮，緩和緩和關(guān)系嘛……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