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閣西側(cè)這邊, 林容在宴席上略坐了一會兒,便借口更衣離席。秦夫人要親自送她往旁邊上房歇息,林容擺手“不用這樣多禮,我換身衣裳, 照樣來席上, 不過一盞茶的時間, 這里許多客人, 萬萬不好因我怠慢了。”
秦夫人這一日暗暗品察, 知這位君侯夫人的確是不喜人多, 尤其不喜人奉承, 見她這樣吩咐,點(diǎn)頭稱是,叫來她兩個女兒, 指著對林容道“這是我的兩個女兒,喚芩香、芩紅, 就叫這兩個丫頭送君侯夫人更衣去, 她們兩個那小樓離這里也近, 不過十步的路程, 女兒家的屋子布置得也干凈些。”
林容不好再推辭,那兩個小姑娘也都是十三、四歲的模樣,衣裳、首飾皆是一樣的形制,連身量都仿佛, 笑著道“勞煩你們了。”
兩個小姑娘互相望了望, 一個鵝黃衣衫的道“夫人,請隨我們來。”
那小樓果然很近, 出了水閣, 不過三十來步便到了, 從樓梯上望過去,還能瞧見對面正在唱戲的南府戲子。
引至房中,一陣甜香撲面而來,抬頭便見一副氣勢恢宏的《山野行旅圖》,屋子陳設(shè)雖精美,卻一貫布置用些青蘭白之色,并不像尋常女兒家軟紅閨閣之處。那鵝黃衣衫的便道“叫夫人見笑了,我們兩姊妹,雖則名字是香軟玉紅之類的,但是布置屋子卻不喜歡這些。”
林容點(diǎn)點(diǎn)頭,見屋內(nèi)有繡繃、絡(luò)子,衣架上搭著女兒家的披帛,便知這里的確是這兩姊妹的閨房,笑笑“這屋子布置得極好,女兒家的屋子也不一定要軟紅繡帳,自己的屋子自己兒喜歡,才是最重要的。”
兩個姑娘聽了,臉上都是一喜“謝夫人。”一面退出房去“請夫人歇息,我們等在外面,倘有事,命幾位姐姐出來吩咐一聲即可。”
林容點(diǎn)點(diǎn)頭,翠禽、鳳簫伺候她換了一身衣裳,就連鳳簫也一頭汗“這幾日真熱,這兩位姑娘看起來真?zhèn)€是不同尋常。”
翠禽指了指博古閣后面的書架“你瞧,三大面書架,念書這樣多,自然不同尋常。”
這時節(jié)貴婦人繁瑣禮儀頗多,林容脫了鞋襪歪在榻上,打發(fā)翠禽“你去問問,君侯回去了沒有,要是他回去了,咱們也不用留在這兒應(yīng)酬,怪累人的。”
鳳簫也笑“縣主臉都笑僵了。”
林容用團(tuán)扇拍拍她的頭頂,指指外面“小聲些,別叫人姑娘聽了多心。”
翠禽得了吩咐,出門去了,鳳簫接過扇子,一面扇一面道“縣主歪一會兒吧,今兒起了個大早,算起來昨兒晚上才睡了三個時辰呢。”
林容嗯一聲,本不想睡來著,指這團(tuán)扇送來一陣一陣的甜香,也是在是困了,不多會兒,便閉上了眼睛,熟睡起來。
這是睡也沒睡好,她半蒙蒙躺在榻上,總覺得門外來了模模糊糊的人影,要拉她起來坐著。她掙扎一番,手腳漸漸動不了,整個身子反而飄了起來,直往屋頂上去。
鳳簫坐在床邊,正閉著眼睛搖扇,林容開口喚她,卻什么聲音都發(fā)不出來。
驀地,聽見珍珠落地的聲音,林容這才能夠睜開眼睛,見臂上一只金釧脫落,上面鑲嵌的十幾顆極大的南浦珠四散開來,滾落到里面的屋子里去。
鳳簫依舊歪著頭打瞌睡,林容輕輕把她手上的團(tuán)扇拿下來放在榻上,穿了鞋,蹲在地上一粒一粒地?fù)熘樽樱睋炝似甙肆#ь^一望,見墻上掛著一背著背簍的青衣男子的畫像。
林容嘀咕“這姑娘的閨房怎么會有年輕男子的畫像?還是快快出去,免得撞破人家的隱秘……”
話音未落,整個人便呆住,她走近一些,遮住畫上那男子的高冠博帶,手已經(jīng)有些發(fā)抖,這眉眼、額角上的小痣,分明……分明就是年輕了幾歲、頭發(fā)又變多了些,臉上表情正經(jīng)些的師兄?
她一時激動得站不住,腿也發(fā)軟,往旁邊的書案偏去,嘩啦啦一陣聲響,帶落了書案上一大堆書。
外間夏侯家的兩個姑娘并鳳簫聽見響動,立刻進(jìn)來“夫人,出什么事了?”
林容叫鳳簫扶著坐在一旁的圈椅上,雙手發(fā)麻,聲音發(fā)抖,勉強(qiáng)笑笑,搖晃了一下手臂上的金釧“掉了幾顆珠子,滾到里間來,不想我才睡醒,手軟腳軟,倒把這一堆書給碰倒了。真是對不住,把你們屋子弄亂了。”
芩香、芩紅兩人笑笑“不怕夫人笑話,我們姊妹的屋子本就亂,不知堆了多少雜書,還是今兒特地收拾了,這才勉強(qiáng)見得人呢?”一面把那書拾起來,一面問“不知夫人碰傷了哪里沒有?”
林容搖搖頭,指著墻上那畫兒問“怎么屋子里掛著這樣一幅畫?”又覺得不太妥當(dāng),末了又加了一句“忒粗糙了些,倒不是你們閨閣女兒家房里掛的,倒仿佛是街上買的年畫兒?”
芩香、芩紅相視一笑,問“夫人沒見過這畫嗎?”
林容又瞧了一遍,鳳簫也偏著頭看,兩人俱是搖頭“這畫難不成是什么名家手筆,人人都見過?便是名家手筆,那必然不能人人皆是瞧過。”
鵝黃衣衫的芩香笑一聲,道“夫人從江州而來,不知道我們北地的習(xí)俗也是有的。這畫上的人是裴令公,開平年間,江北生一場大疫,幾乎家家都有病死之人。是裴令公寫了一張藥方,喚溫病傷寒散,活人無數(shù)。咱們江北的百姓為了感念他的恩德,人人買了他的畫像來貼在墻上供奉。這樣漸漸地久了,誰家里有了病患,都要請一張裴令公的畫像回來呢。”
水紅色衣衫的芩紅道“我們姊妹自小體弱,因此房里時時貼著裴令公的畫像。”
林容抬頭望,這才發(fā)現(xiàn)畫上的那青衣男子背后的背簍的,裝著剛采下帶著露水的草藥,裴令公……裴令公,這三個字仿佛聽誰說過,只也沒放在心上,一時頭疼起來,良久試探問“原是裴令公,春日我在江州時,聽聞……聽聞……”
芩香、芩紅道“裴令公春日里病逝了,身前遺愿歸葬于千蕩崖,聽聞他裴氏的幾個義子相爭,一方要他葬在裴氏的祖墳里,一方要葬在千蕩崖,拖了這幾月,聽聞才剛?cè)胪翞榘材亍!?br/>
已經(jīng)……已經(jīng)病逝了,林容聽罷,良久喔了一聲,只眼前發(fā)黑,頭冒金星,冷汗如雨下,漸漸喘不上氣來。鳳簫嚇了一跳,跪在身旁喚“縣主,縣主,您怎么了,別嚇奴婢……”
林容漸漸眼神發(fā)虛,耳邊鳳簫的聲音越來越小,再次回過神兒來的時候,翠禽已經(jīng)回來了,正拿著冰手巾替林容敷額頭,見她幽幽醒來,問“主子,可好些了?”
林容點(diǎn)點(diǎn)頭,見芩香、芩紅也圍在一旁一臉擔(dān)憂,道“不妨事,許是太熱太悶的緣故。”芩香、芩紅忙叫眾人散開來,又打開窗戶,吩咐丫頭“去取冰、酸梅湯來。”
翠禽小聲地在林容耳邊稟告“縣主,君侯已經(jīng)離席,回去了。”
林容卻擺手,不急著回去,坐了一會兒,勉強(qiáng)好受些,笑著對二女道“我這兒怕是不得去宴席上了,坐著歇會兒才能回去。閑著也是閑著,不如你們說說裴令公的事兒同我解悶?不怕你們笑話,我們南邊還真不怎么知道呢。”
南邊不怎么知道裴令公,這怎么可能呢?只是林容不知道罷了!
芩香、芩紅猶豫著點(diǎn)頭,想著母親的囑托,緩緩開口“不知夫人想聽什么?幼時,父親母親倒是講過很多遍,裴令公如何帶兵誅殺內(nèi)侍,匡扶國朝的故事。”
林容望著窗外瓦藍(lán)的天,緩緩搖頭“不,講講他的來歷,講一講他怎么姓裴……”
年紀(jì)小一點(diǎn)的那個姑娘噗嗤一聲笑出來“夫人說話真有趣,自然是祖宗姓裴,傳下這個姓來,便也就是姓裴了。”
鵝黃衫子的姑娘扯了扯妹妹的衣角,笑“小女從前聽祖父說過,裴令公本不姓裴,乃是為裴氏所救,為了報恩這才改姓裴的。至于來歷,卻沒人能說得清。有說是寒門出身,有說的士族的外室子……”
……
不知過了多久,林容理了理鬢發(fā),臉色極為蒼白,站起來,勉強(qiáng)維持著貴女的儀態(tài)“今日多多打攪了,我身子不適,就不親向你們母親告辭了。”
林容無力地靠在車壁上,心里空落落的,原來……原來師兄已經(jīng)早就走了,原來那日夢見師兄,只是……只是,臨終之際入夢來罷了,她掀開車簾,見萬里無云,碧澄澄的天上一行白鳥飛過,默默瞧了很久,直止再也瞧不見,低聲念道“山長水闊知何處,知何處……”
不過一會兒,便淚流滿面。
翠禽、鳳簫二婢皆是十分詫異,互相望了望,都是搖頭,并不知其中緣故。
等回到節(jié)度使府邸,林容命人把芩香、芩紅兩位姑娘今日送的書,搬到后面鄰水的敞軒里,關(guān)門閉戶,不許任何人進(jìn)去打擾她。
翠禽擔(dān)憂問道“縣主,您今兒一天都沒進(jìn)東西,在席上又只吃了半杯酒,不如奴婢叫廚房送幾個菜來,您用過了,再看書不遲?”
林容只搖搖頭,并不說話。
翠禽在那敞軒外候了一會兒,過見林容并不叫人進(jìn)去,轉(zhuǎn)頭往外來,揪住鳳簫的耳朵“今日我不過才出去一會兒,主子到底出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