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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5

    婚禮,婚同昏也,本是黃昏時分。
    按照雍州接親來使的意思,務必早上啟程,夜間行船恐有風浪未及。
    陸慎既已答應聘崔氏女為宗婦,這些細枝末節,長公主就渾不在意了,笑吟吟的模樣無可無不可。
    倒是崔訣端坐堂上,引經據典一番,堅決的拒絕了:“昏禮者,合二性之好,上以事宗廟,下以繼后事,故君子重之1。撫遠侯貴重端方,豈不遵周禮乎”
    不遵禮?這樣的大帽子壓下來,雍州來使也只得答應黃昏啟程,只毫不留情地拒絕了江州派兵護送的要求,順帶還諷刺了一番:“崔明公正對定州用兵,聽聞大公子被圍困牧野,這些兵勇還是速去牧野支援才是。”
    崔訣頓時氣了個到昂,指著雍州來使的背影道:“雍州陸氏依附內侍起家,昔日在洛陽何等奴顏婢膝,如今連一個小小的迎親使,便如此倨傲,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如此境地,十一此去雍州,又能得幾分好
    長公主淺笑:“雍人尚武,不通禮儀,老爺怎么同一個迎親使計較起來十一嫁過去便是冢婦,便是為難,也只得你女婿一個人為難,哪里輪得到旁人去”
    二十年的夫妻,一字一句都點到崔訣心上,叫他有了臺階下。
    林容被解除軟禁,恰好是離開江州的前一天。一家子的女眷都來看她,長輩拿了私房給她添妝,同輩的做了針線、寫了字畫送她,間或說些湊趣的話,倒是少見地熱鬧起來。
    最小的妹妹才五歲,摸著檀木衣架上掛著的孔雀裘,翠光奪目,熠熠生輝,撲到林容懷里:“十一姐,十一姐,那斗篷怎么還會變顏色,好嚇人。”
    童言童語引得滿室歡笑,崔琦抱了那小丫頭,笑:“你個小丫頭,書也不讀,字也不練,現如今可鬧了笑話了。”
    一面又給她解釋:“這是孔雀羽毛挑織金的緞子,仿的是前朝含章公主的百羽裙,正看為一色,旁看為一色,太陽底下看又是另外一種,在影子里瞧便又得一種,一共是四種色2。”
    不料,那小丫頭望著林容嘆氣:“十一姐,雍州肯定很冷,你連裙子都穿不了,只能穿斗篷了,那多丑啊
    這話便有些不合時宜了,她母親笑著奉承:“雍州自有雍州的好,日后雪夜挑燈賞梅,又是一樁江州不及的雅事。況雍州牧乃當世豪杰,自他十二、三歲上了戰場,還未嘗敗過一仗,如今年紀輕輕便掌管三洲五郡,手下幾十萬鐵騎。自古美人配名將,除他之外,還真想不出誰還能配得上我們縣主呢”
    林容不欲掃興冷場,微微低頭:“嬸子這口才,不去說書真是可惜了。”
    屋子里的小孩子拍手笑起來:“新娘子害羞了,新娘子害羞了”
    一直熱鬧到入夜時分,賀喜的人才漸漸散去。
    林容、崔琦二人躺在床上,入目的都是大紅的喜帷、喜帳,紅通的一大片。崔琦嘆了聲氣:“明兒你就要走了,這一去,我們姐妹又不知多少年才能相見了。”
    外頭是淅淅瀝瀝的春雨,從屋檐上滴下來,落在臺苔上,落在竹葉上,林容聽入了神兒,好一會兒才回她:“有緣自然能再見的。”
    崔琦本傷心著,聽得這句撲哧笑出來:“好好的說起佛偈來,趕明兒豈不是要出家去了’
    又婉轉一笑:“出家,出嫁,可不是要出嫁了么十一,你原來應在這里,哈哈哈……”
    這樣的話,并不能打趣到林容,她支起下顎,從枕下取出一本筆記來:“六姐姐,我病了多時,多謝你當時日夜照看我。我當時雖昏睡不醒,卻也不是無知無覺。如今我要走了,沒什么好送你的。這是我口述,翠禽執筆的一本札記,尋常小病癥狀病理藥理,都寫在上面了。生病了,吃藥為好,那起道士的丹方最好不要多吃。”
    崔琦接過來,翻看了一下,將信將疑:“醫家道家的藥方從來都是密不外傳,敝帚自珍的……”
    不過崔琦向來人情練達,只說了這半句,便高高興興地收下了:“都說你愛在稀奇古怪的地方用心,現如今更厲害的,做起醫婆的營生來。”
    兩個人有一句沒一句,直到后半夜,林容昏昏欲睡之時,聽得崔琦問:“十一,你知道那乳娘嗎”
    林容腦子里浮現出一個愛穿茜紗衫子的女子,時常哀哀婉婉的模樣:“她如何了”
    崔琦默了一會兒:“總歸是沒什么好下場的,大哥哥混賬,受罪的卻是她。”
    “有些話我只對你說,那乳娘是家生的,哪里不明白我們這等人家的規矩。說她貪慕富貴,勾引主子,豈有不要命的道理。我從前同她說過話,她不是蠢人,倘若不是被人強逼,會出這種事。”
    林容轉過身子摸者崔琦的發辮:“六姐姐,你這樣想,我便沒有交錯人了。”
    崔琦卻自知失言,怕她時感懷自身起來,忙寬慰道:“那雍州的撫遠侯,雖然與咱們家有一段恩怨,卻也聽說是個極講理的人,身邊也無內寵,自然是不一樣的。你這樣的人品、才貌,又擔心什么呢?”
    林容笑笑,不答話了。
    林容這日睡得極晚,第二日雞叫時分就被喜嬤嬤從被窩里挖出來,凈面梳妝。五福俱全的世家老夫人親自給她絞面開臉,嘴里說著吉祥話:“一線開當面,二線蓋兩邊,三線生貴子……”
    孩童們得了大人的囑咐,此刻便拍手笑鬧,接嘴道:“生貴子,生貴子,十一姐要生貴子……”
    林容被紋得生疼,一時只覺面上火辣的,等妝成時,便聽得外面男賓的催妝詩——昔年將去玉京游,第一仙人許壯頭,今日幸為秦晉會,早教鸞鳳下妝樓。4
    有男童趴在欄桿處往下瞧,大失所望:“不是雍州節度使,他沒來迎親嗎
    林容暈乎乎地被人牽引著下了小樓,進了正堂拜別父母。土大夫內情不外露,崔訣本想著教訓幾句閨訓婦道,不想此刻見了,頓住:“哎,十一,你……你竟瘦成這副樣子了,這都是為父的過錯……”
    說著竟嗚鳴地哭起來,不能自已。
    長公主眼波一轉,橫他一眼,拉了林容的手囑咐:“你此去雍州,務必保養自身,結崔陸兩氏之好,以安宗親邊民,我跟你父親便再沒有不放心的了。”
    林容垂頭,蓋頭下是長公主一雙極漂亮的丹寇玉手,她走近一步,在長公主耳邊低聲問:“十一娘跳下山崖的時候,公主殿下有沒有半分的后悔?”
    自那日軟禁,長公主便再也不肯去見林容,此刻見她質問,臉上的笑僵住,又撫扇遮住,對左右道:“瞧這丫頭,還舍不得呢?你安心去,我跟你父親都替你高興呢?”
    林容搖搖頭,退后一步,俯首回禮:“女兒謹記父親、母親教誨,就此叩別,望父親母親保重。
    出得中門,登上彩車,往渡口而去,見有大船四十一艘,小船二十艘,帆船如云,軸艫千里,有遮天蔽日之態。
    翠禽見此,小聲耳語:“縣主,這是江州陪嫁的六十萬石糧食,從半個月前就開始運了。”
    林容聽了,心里不無震驚,就算是漕運極盛的明清兩代,從南往北運的糧食年也不過最多六百萬石,還是集兩廣、兩湖、云浙之地。
    現在一個小小的江州,居然能拿出六十萬石糧食做嫁妝,不可謂不富。
    林容登上的船是雍州派來的迎親船,整體墨金,諸色輔之,龍首箍頭貼金,雕刻著江山海崖、百蝠流云,四周插著玄色繡金的陸氏軍旗,此刻船身雖披紅掛彩,卻隱隱透著一-股肅殺之氣。迎親使是個三十來歲的將軍,一身黑甲按劍而立,見著林容只微微拱手,目不斜視。
    林容上得船,見門上一聯:綠竹夾清水,游魚動圓波,額匾乃是‘浮春’二字3,進得門,壁上掛著一幅《野牛圖》,無款無印,不知誰人手筆,桌上置著瓶爐三事,聞得裊裊沉水香。
    她被翠禽扶著到珠簾后的軟榻上,僵硬了一整天,甫地放松下來,只覺得腰酸背痛,越發不能忍受。
    翠禽揮手,打發小丫頭外間候著,替林容取了頭上的流珠冠,一面替她輕輕揉腰,一面低聲道:“縣主,你還好吧?”
    林容點點頭,偏頭歪著,聽得翠禽小聲道:“縣主,這船只怕是雍州游冶所用,輕浪浮艷,不知被多少臭男人用過。如今來迎親,不說置辦新船,器物未曾換新,匾額聯字也不改,何等輕慢?”
    去國離鄉,遠嫁而去,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回家,旁邊另一個大丫頭鳳簫也憤憤道:“縣主往日何等尊榮,偏偏怎生在親事上這樣不如意?現還未出江州便如此不管不顧,等到了雍州……”
    曲嬤嬤歸置好外頭,也掀了簾子進來:“縣主,外頭的東西已經歸置整齊了。只咱們沒事先上船來瞧,原先船上的器物擺放很不成樣子。不說鐘磬擺成一對兒了,那四扇的桌屏就單著,很是不成體統。此去雍州少說也得一個月,老奴想著,也不全開了箱籠,只撿些日常用的拿出來,也是好的。說不得,叫縣主受些委屈……”
    林容后仰躺在錦裘上,吃了口茶,想了想,還是正色道:“如今跟了我去,不比在江州,少不得謹言慎行。諸如看輕、委屈之類的話,雖是實情,卻也別再提了。殊不知,有些事,是禍從口出的。”
    翠禽、鳳簫,曲嬤嬤都望著林容,緩緩點頭,只覺得縣主仿佛變了個人一般:“奴婢記住了,再也不提了。”
    林容把手上的翠玉手鐲摘下來,扔在一旁,見翠禽露出羞慚之色:“并非是為了點你們,只是……”
    話才出口半截,便聽得下面甲板上一陣喧鬧聲。
    林容皺眉,微微撐起船窗,便見甲板上一銀袍小將手持紅纓槍,將一江州侍衛抵住喉嚨,輕蔑地哼笑:“江州果然孱弱,竟連一槍都不能受用。”
    話音落,便聽得船上四周軍士一陣哄笑聲:“小將軍,這江州是讀書人,之乎者也,酸文拽字,論起刀槍劍戟、馬上功夫哪里比得了咱們雍州半分?”
    林容皺眉,雍州將士倨傲之態,已經絲毫不加掩飾,此行只怕會比預料之中難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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