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童兒正推開門扉進來奉茶, 手里捧著一盞脫胎填白蓋碗,他年紀小,又困又累,本迷迷糊糊的, 聽見陸慎這一句盛怒之下的‘放肆’二字, 也不知在說誰, 嚇得手一滑, 嘩啦一聲, 一盞茶頓時摔在地上, 一面跪在地上收拾碎瓷片, 一面瑟瑟發抖地請罪“小人該死,小人該死,君侯恕罪。”
不料, 跪了半晌也不見君侯發話, 這樣的場景叫額頭冒出冷汗來。實在忍受不住, 略抬頭, 見君侯手里握著那信,一臉陰沉地望著炕桌上的小油燈, 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又抬頭去看沉硯,見他躬身低頭,目不斜視, 獨小幅度揮了揮手,小聲吩咐“出去!”
那童兒如蒙大赦, 跪著后退幾步,立刻退出門外去。
服侍姑祖母?那婦人竟有膽子撒這個謊!
姑祖母年紀愈增, 越發喜靜, 不耐煩與人交際, 也不愛帶著小輩在身邊,要不然也不會在道觀靜修數年,又豈會宣她去徐州服侍?
此婦竟敢擅離宣州,還假借自己的私令?往徐州方向而去,再順江而下,便是豫州、江州……豫州叛亂未平,江州民亂四起,倘若有個萬一,他陸慎豈不叫天下人恥笑,連自己的內眷也約束不住?那趙孟懷也是愚蠢之極,叫她幾句話,便巧言令色地哄騙過去!
這樣想著,心里冷哼一聲,那婦人仗著有幾分好姿容,是一貫巧言令色的,也……也很會哄騙人!
突地,陸慎站起來,踱步到窗邊,見外面漆黑一片,風雨大作,算了算日子,自己到青州已經一月,那婦人走了半月有余,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吩咐“即刻傳令,命崔氏立刻返回宣州,不得延誤。”頓了頓,又加了一句“叫趙孟懷親自帶兵去接。”
沉硯領命,道了一聲諾,自顧自往外來,寫文書用印,不料剛用火漆封好,正預備著出門,便見垂花門又來了一傳令兵“宣州急報!”
沉硯接過來,見信封上的日期距離上一封不過三日,一時又驚又疑,趕忙推門進去,見陸慎仍負手站在窗前,左肩處已經叫飄進來的雨霧打濕了大半“君侯,宣州又來信了。”
陸慎頭也不回,道“念!”
沉硯只得拆開來,緩緩念道“君侯均鑒,臣等護送夫人南下徐州,于泊門渡耽擱半月之久。臣屢次勸說,夫人以多疾為由,既不南下徐州,也不返回宣州……”
多疾?陸慎想起來,那婦人往日剛到宣州時,也總是一副病怏怏的樣子,皺了皺眉,正要問究竟患了何病,便聽得沉硯繼續念道“九月二十九,夫人下船拜祭裴令公。三十日,夫人登玄音壁天梯。十月二日,乘船過玄音壁,游覽云臺瀑布。十月三日,前往雁湖游覽,以倦為由,歇于畫船之上。十月五日……”
沉硯越念聲音便越小,抬頭見陸慎臉色很不好看,也不知是氣的,還是怒的,竟隱隱發青起來。
泊門渡風景之秀麗,冠絕天下,玄音壁所依抱之群山,皆是奇、險、靈、巧。因裴令公之盛名,各地的才子蜂擁,很是留下一些名勝古跡、碑帖石刻。
陸慎越聽臉色便越凝重,心道“這婦人犯了這么大的錯,不戰戰兢兢,靜思己過,反而有心情四處游覽,天梯、玄音壁、云臺瀑布,真是好興致!”
直聽到‘歇于畫船之上’這一句,陸慎冷笑出聲,打斷道“不用念了,出去傳令,叫趙孟懷親領三千兵甲,把崔氏押回宣州……”
話未說完,便改了主意“押到……押到青州來,我親自發落此婦,限他十日內到,遲一日領一百軍棍,遲兩日領二百軍棍,遲三日便不用回來見我了。”
且說這頭,林容行船二百里,順江而下,又正好刮南風,撐滿了船帆,不過兩日的時間便到了泊門渡,略一打聽,便知裴令公陵墓所在。
那副將得了囑咐,一心往徐州去,本不大同意中途貿然停駐,說了一大通,叫林容慢悠悠一句話便駁回了“裴令公與陸氏有舊,姑老太太已是古稀之年,尚且奔波數百里路吊祭。我身為晚輩,卻過而不拜,豈有這種禮數?”
一行人下船,另換了車馬,擺開儀仗,浩浩蕩蕩,一路蜿蜒往山上裴令公陵墓而去,剛走到半山腰,便見后面一綠袍官員騎馬追來,跪在馬車前見禮“臣泊門縣令許有涯,拜見君侯夫人,不知夫人遠至,未能專途跪迎,請夫人恕罪。”
林容本不耐煩應付這些人,只聽他說是此地的縣令,隔著簾子問道“許大人請起!我只聽說裴令公陵寢在此,這才停船靠岸,想著拜祭一番。”
那縣令起身,躬身在馬車前“夫人有心了,只是裴令公陵寢香火頗盛,祭拜的百姓也多,小臣先行一步,潑水凈道,屏退外人,恭候夫人儀架。”
林容止住他“許大人,未派人傳喚你,便是想著不要驚擾地方。潑水凈道,屏退外人,倒是失了我的本心,就大大不必了。”
那縣令三十來歲,口里稱是,也并不奉承阿諛,只騎馬跟著林容馬車后面,做護送之狀。
轉過一道山路,不多時,一面極雄偉的石壁便出現在眼前,寬廣無邊際,仿佛是整面山叫人劈開來一般,又光滑平整,在陽光地映射下熠熠生輝。不獨林容,便是翠禽、鳳簫幾個丫頭也連連驚嘆“這怕這山都叫鑿了一大半,這才鑿出這面石壁來。”
林容下得馬車,見陵前是一片極寬闊的大理石平臺,墓前甬道兩側也并無翁仲、石馬、獅子、麒麟之類的石像,那縣令候在旁邊解釋“夫人,這面石壁喚作玄音壁,是得玄妙真人指點,挖空了半座山,征發民夫三十萬,耗時二十年,建造而來。裴令公三十歲主政河洛之地,兩年之后便開始建此玄音壁,等建成的時候,已經五十五歲了。”
林容問“這玄音壁有什么說法?三十萬人,耗時二十年,豈不是太作耗人力了?”她問完,便立刻明白過來,只怕師兄也在找回家的路,她忽然燃起希望來,也不知師兄成功了沒有,挖空這座山到底有什么用意?
那縣令答“昔日玄妙真人卜卦,說此山下壓著龍脈,如今山河飄搖,均是此龍脈被壓,不得喘息的緣故。倘若挖空半面山,建一面玄音壁,三十年內必有人收拾河山,匡扶社稷。只可惜,此壁建成后三年,裴令公便一病不起,纏綿病榻數年,這河山也無人來收拾。”
林容點點頭,一面隨著甬道進去,一面見道旁高大的松柏,并無闕門、碑刻、明樓、地宮等建筑,反見一石壁浮雕的行軍圖,她越瞧越覺得熟悉,許久恍然反應過來——這陵寢的布局,簡直跟大學老校區旁邊的烈士陵園一模一樣。
順著甬道往里走,便見松柏掩映,芳草萋萋,當中一大幅漢白玉紀念碑,上面是遒勁剛健的三個大字——忠烈祠。
那縣令在林容旁邊解釋“這里不獨是裴令公陵寢所在,也是泊門渡之役遇難的將士的忠烈祠。”
林容只默默點頭,不多會兒,便叫人引到裴令公墓碑臺階下,遠遠瞧見那墓碑所占不過三尺之地,完完全全就是現代墓地的樣式。
四周圍繞著香火、鮮花,往來拜祭的百姓甚多,林容一干人等幾不能行,無法,只得命士卒開道,這才能夠順著階梯上來,及近,見那墓碑上六條螭龍環繞,寫著十個大字——中興佐命定國元勛之碑,獨獨石碑左上角,刻著一個兩寸大小的人像,渾然就是留著短發的師兄。
林容立在墓碑前久久不語,一時五味雜陳,口中喃喃“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不同歸……”
那縣令命人布置絳帛銘旌,酒饌,牲羊等祭品于目前,燒香酹茶酒祝拜,另外奉上三柱清香給林容“夫人,請!”
林容接過清香,恭恭敬敬插在香爐里,心里默默道“師兄,不管你去哪兒,不管你是不是回去了,希望你能保佑我達成所愿。”
玄音壁上并無休憩之地,林容拜祭之后,便借口勞累,在山腳停駐,并不往徐州而去。那那副將勸了幾日,林容絲毫不回應,反而把師兄曾經去過的天梯、玄音壁、云臺瀑布,一一搜尋了一遍,卻一無所獲。
林容心里覺得奇怪,師兄留下了那么多線索,為什么偏偏在這里,自己卻一無所獲?這日,往雁湖游覽歸來,剛下船,往山廊里過,見盡頭處點著一盞一人高的七星燈,正覺得奇怪,便見那邊走來一僧一道。
二人一人手持撫塵,一人口念佛號,一面走一面交談“裴令公雖不是方外之人,卻歸于方外,可見成佛成圣,并非只有佛門道家之人才能企及之事。”
那道士搖頭“非也,非也,裴令公臨終之際,躺在瀑布下的小船中,那日電閃雷鳴,一陣云霧之后,連船帶人都不見了。裴令公生前曾說過,倘若他真不見了,那必定是回去了。你細細品這回去二字,又豈是什么成佛成圣?”
那和尚堅持己見“裴令公乃天上星宿降落,說回去二字,怎么會不通呢?”
道士搖頭,掐指算了算“下月十五,月盈之日,倘若再有大雨,你我乘一艘小船,往瀑布之下而去,到時自見分曉。”
那和尚念了一句阿彌陀佛“天時、地點相合,人卻不一樣,只怕也是不行的。”
林容站在山廊上,迎面是透骨涼的穿堂風,招了招手,吩咐翠禽“你帶兩個護衛,去問問這二人,剛剛說的是什么事?”
至山腳下,翠禽便跟了上來,一面服侍林容上馬車,一面回稟“縣主,都打聽清楚了。這兩個人都是聽說了裴令公臨死前的神跡,前來求道求飛升的。不獨他們,自裴令公死后半年,已陸陸續續有近百人前來,有道士和尚,也有名仕。”
等上了馬車,又細細道來“裴令公得高人指點,在云臺瀑布之上,乾、坎、艮、震、巽、離、坤、兌八個方位均布置了一人多高的七星燈,午時三刻,從瀑布上一躍而下。說來也奇怪,裴令公跳下去之后,大晴的天,整個玄音壁皆為云霧籠罩。那瀑布下有一面深潭,家仆尋了數日,皆不見尸首。”
林容道“那瀑布前幾日,咱們去過,按理來說,便是死了,尸體也該飄上來才是。”
翠禽點頭“那瀑布之下,活水只有一處去路,怎么著也不該找不著尸首?這樣越傳越玄乎,慢慢便有了裴令公在云臺瀑布得道的說法。”
林容聽了,沉思良久,又把那縣令許有涯請來,細細問了一遍。
翠禽候在門外,越聽越驚心,待送走了許縣令,掀開簾子進去時,便見林容撐著下顎,望著玻璃走馬燈發愣,當即跪下“奴婢知道,縣主是忘不了從前的事,想著從千蕩崖上又跳一次,是不是?”
林容什么話也沒說,這丫頭卻猜得個明明白白,只是她說的從前之事,跟自己心里想的是兩回事。
翠禽泣道“主子從前跟奴婢說過,您想通了,想明白了,可如今做什么又要做糊涂事去?提起千蕩崖這三個字,縣主就失魂落魄,您吃了多少苦,難道不記得了么?”
林容嘆了口氣,手上摩挲著一串琉璃珠子“你不用擔心,我不是尋死!”
翠禽壓根就不相信“裴令公得道,不過是方士謠傳,怎能當真?從那瀑布上跳下去,便是不死,縣主的身子又怎么受得住?況且,那瀑布下草木極盛,四面都是峭壁,就算縣主僥幸不死,又怎么從下面上來?”
林容心道,就算沒有這謠傳,我也得試一回啊,她取了帕子替翠禽拭淚,笑著寬慰“你放心,這么個小水潭,小瀑布,還淹不死我,你家縣主我的水性,那可是有名的好。”大冬天還叫老爺子揪著去冬泳呢!
翠禽的淚流得更兇,一面抽噎一面斷斷續續道“縣主這是何必,從前的事,過去了便是斷了,現如今縣主業已嫁人,何必再想著從前呢?”
林容知她誤會,并不答她的話,反而將錯就錯,一半說自己一半說崔十一娘“翠禽,你不讓我試一試,又怎么肯死心呢?”
試一試?試什么呢?從瀑布懸崖上跳下去又能得到什么呢,翠禽茫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