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雨滴并不大,但很密集,砸在水面上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一只瘦小的黑色小貓搖搖晃晃地走在河岸邊,它的毛被完全淋濕,一直往下滴水,顯得十分落魄,平日里看著妖冶的異色瞳在此刻看起來卻更加楚楚可憐。
百目鬼靜撐著傘走在河畔上方的水泥路上,偶然瞥見了這一幕:一只站都站不穩(wěn)的小貓在雨里費勁地舔著一只躺倒在草地上看起來已經(jīng)毫無生機(jī)的大貓,離這不遠(yuǎn)的地方有一個完全濕透的紙箱,眼見就要被淋壞了。
收回視線,百目鬼靜繼續(xù)往前走。
一雙溫暖的大手抱起了執(zhí)拗的小貓,安撫著它的情緒,然后解開高領(lǐng)上的扣子,將瑟瑟發(fā)抖的小貓放在了溫暖的胸膛處。
百目鬼靜還是折了回來,他對這只貓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他好像能從它的身上感受到深深的孤獨。它對大貓的每一次舔舐似乎都更像是在對自己的安撫,告訴自己在不被發(fā)現(xiàn)死去前要努力活著。
一只貓身上怎么會有這么濃的孤獨感呢?百目鬼不清楚。
回到家,百目鬼拿了一條干爽的毛巾給小貓擦干了毛發(fā),想了想,開了暖爐,將小貓連帶小毯子放到暖爐旁邊。
小貓瑟縮在毯子內(nèi),只露出了一只耳朵尖。
百目鬼打開房間門,拿了雨傘只留下小貓在房間內(nèi)。
在安靜又溫暖的環(huán)境里,本該覺得舒適的小貓卻顯得很不安。它在房間內(nèi)走來走去,聲音叫到沙啞,到最后甚至帶著點絕望。
百目鬼回來的時候聽到的就是沙啞又絕望的低不可聞的貓叫聲。
他手里提著一袋東西,懷里抱著一只大貓。
這是他在鄰居家借的。
小貓看起來隨時都可能消失的樣子,百目鬼不確定它是否能直接適應(yīng)貓飼料,保險起見他去鄰居家討教了很多養(yǎng)貓的注意事項,還將正在哺乳期的大貓借了回來。
百目鬼放下東西和貓,小貓則跌跌撞撞地跑過來。
他能看到小貓的眼睛是濕潤的。
餓壞了吧。百目鬼想著,將借來的母貓往前一放,正好放在小貓前面。
小貓愣了一下,用腦袋蹭了蹭母貓的前腳,然后又走過來,用鼻尖碰了碰百目鬼的手才回到母貓那,輕輕地“喵”了一聲,然后端正地坐在母貓前面。
直到母貓伸出舌頭舔了舔它的毛發(fā),它才鉆到母貓的身體下面,喝奶。
乖巧有教養(yǎng)。
百目鬼覺得他在一只貓身上看到了很多人都沒有的東西,但未免懂事得有些過頭了。就算他從來都沒有養(yǎng)過貓,也知道這是它不安的表現(xiàn),它很怕被拋棄。
“我不會離開你的。”百目鬼對一只剛滿月的小貓說道。
正在吃奶的小貓聽到他的聲音,抬起頭來看著他,嘴角的毛上還沾著奶漬,“喵。”
百目鬼常年無表情的臉上此時卻多了一絲笑意,他見小貓又重新開始喝奶,便拿出袋子里的東西,給它做玩具屋。
待小貓喝飽,百目鬼抱起母貓準(zhǔn)備將其送回去。小貓見他要離開,情急之下咬住了他的褲腿。不多話,百目鬼直接把小貓也抱在懷里。
送還母貓的時候,鄰居家的阿姨說,給貓仔起個名字吧,有名字的貓才不是野貓。
于是百目鬼想了一路,回到房間的時候,也沒想出一個合適的名字。
他抱著小貓坐在暖爐邊,看到墻上的掛歷,想起他還沒有翻頁,而今天已經(jīng)是四月一日了。走過去,他將三月份的那一頁翻到上面。
要不,就叫四月一日吧?
他把名字告訴了懷里的小貓,小貓?zhí)蛄颂蛩氖种浮?br /> 君尋。
就算你走丟了,我也一定會把你找回來的。
這是他對它的承諾。
最后百目鬼定下來的名字就是,四月一日君尋。
四月一日乖的不行,它似乎也意識到母貓是需要麻煩百目鬼去別的地方找來的,所以第二天便開始試著吃有些硬的貓飼料和百目鬼試好溫度的人工寵物奶。
第三天是周一,百目鬼需要回到學(xué)校上課。
但是四月一日對于看不到他這一件事非常驚恐不安,他一關(guān)上房門就能聽見它凄厲的叫聲。百目鬼來回了三次,還是被其眼神打敗,拉開了肩包的拉鏈,將它放進(jìn)包內(nèi)。
左右校規(guī)也沒有說不能帶寵物。
漸漸地,四月一日也長大了,也不再那么小心翼翼,活潑得就像熊孩子。
百目鬼錯過了它的飯點,它就會跳到他肩膀上,對著他的頭發(fā)胡亂地咬。半夜醒來,無聊得不知道干什么就在他身上踩來踩去,玩到累又窩在他胸口繼續(xù)睡。
幾年后,百目鬼大學(xué)畢業(yè)了,他特意找了一家能帶寵物的公司工作。
四月一日按耐不住好奇心,有時候一整天都在公司里亂跑。
一次跟在一個職員后面出了公司,然后就迷路了。
當(dāng)天直到下班百目鬼也沒有等到四月一日回來,他沒有失了分寸,很冷靜地尋遍了公司的每一個角落。
天色一點點變暗,可是他還沒有找到四月一日。
他的貓,從來沒有離開過他那么久。
百目鬼回到自己的位置,拿上自己東西還有四月一日的玩具,刷了卡離開公司。設(shè)想每一個可能,一處處地去找。
天徹底地黑了。
百目鬼攥緊了手里的白色發(fā)帶,那是四月一日在他高中扯下的同班女生小葵的發(fā)帶,小葵笑著說送給他和他的貓。
四月一日一直很喜歡那條發(fā)帶,每天都要玩。
雨伴隨著黑暗來臨,讓人措手不及。
心臟在胸腔跳動得越來越大力,百目鬼卻對自己的心跳聲充耳不聞。
不要消失。
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懷里的溫度,比他的體溫稍微高一些的獨屬于四月一日的溫度。
沒有撐傘的百目鬼與路上的行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他在公園的矮樹叢的前面發(fā)現(xiàn)了許多貓腳印,被雨沖得很淡很淡,但他還是認(rèn)出來了,那是四月一日的腳印。
循著腳印往前看,有一處土地似乎被翻開過。
不好的念頭充斥在他的大腦中,他蹲下去,開始用手挖。
直到確認(rèn)四月一日不在里面的時候,百目鬼剛才變得劇烈的心跳稍稍平靜了一點,他默默地把土又填了回去。
“你在找貓嗎?”
尋聲望去,是一個撐著傘穿著和服的美麗女人。雨很大,但她的和服卻一點都沒有濕,百目鬼無法判斷她在那里站了多久。
“嗯?!彼麘?yīng)道。
“它在哪里丟的?”
“公司?!?br /> “那就相信它,在公司前面等它?!?br /> 百目鬼看著女人,朝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雨一直都沒有停,百目鬼也一直沒有走。
一個小時。
兩個小時。
三個小時。
……
十個小時。
他的貓在雨中朝他奔來,他的心跳聲也在那一瞬間恢復(fù)正常。
君尋,我找到你了。
然而貓和人的壽命是不對等的,四月一日很快就老了。
它吃不了飼料,整天沒精打采,毛色也變得黯淡,連聲音都不再響亮。
百目鬼干脆向公司請了年假,在家里照顧四月一日。
有時候,四月一日就窩在他的腿上,一人一貓坐在院子里就過了一天。
有時候,四月一日賴在暖爐旁邊不肯走,他就坐在一邊,一遍一遍地給它順毛。
有時候,四月一日把吃的東西都吐了出來,他就把它抱到自己腿上,給它擦干凈嘴角,給它撓脖子,撓到它發(fā)出呼嚕聲,然后才去收拾被四月一日弄臟的地板。
有時候,四月一日連他都不想理,他就隔著一段距離看著四月一日,只要它沒有異樣,就隨它。
有時候,四月一日想躲起來……他沒答應(yīng)。
因為他知道貓在自己壽命即將終結(jié)的時候會離開主人,自己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孤獨地死去。他向它保證過的,不會離開它的。所以就算是這樣的時刻,他也要強(qiáng)制地留在它身邊。
他抱著它,一言不發(fā)。
而它,一動不動。
不知道過了多久,四月一日突然舔了舔百目鬼的手。
百目鬼低下頭用鼻尖對著四月一日的鼻尖,輕輕碰了一下,然后拉開距離,看著它的眼睛。
四月一日看起來很累,但又像平時瞌睡時一樣,眼皮總是不自覺地要合上,然后又睜開。它眼里的光越來越黯淡,視線卻還是落在百目鬼身上。
“喵?!?br /> 聲音輕得像幻覺。
“四月一日。”
聲音溫柔得不像百目鬼。
四月一日無聲地張了張嘴,似乎還想回應(yīng)什么,可是它已經(jīng)虛弱到發(fā)不出聲音了。
“君尋。”
百目鬼想再一次給四月一日順毛,卻發(fā)現(xiàn)自己抬起的手在微微顫抖。
手停留在半空無法再前進(jìn)一寸。
突然,四月一日的眼睛前所未有的亮了起來,隨后它顫顫巍巍地站起來,用腦袋蹭了蹭百目鬼的手心,“喵~”
這是它唯一一次撒嬌,也是最后一次撒嬌。
百目鬼看著四月一日最后虛著眼望著他,有一剎那他沒控制住自己的情緒,睜大的眼暴露了他想哭的沖動,可他還是壓制住了,只是道:
“君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