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下意識伸手, 朝著泰安向前一步, 像是想迫不及待地安撫她。
李將軍連忙提醒:“殿下,秦姑娘帶來的吃食…”
太子猛然回神,這才意識到秦相英仍裊裊婷婷地站在面前,半曲著身子尚在行禮。
于情于理, 他都不能在此時落下秦家的面子。
太子狠狠攥了把掌心,再抬眸時已冷靜許多, 笑容得體,關(guān)懷地伸手扶她起來:“得秦家支持至斯,我感念甚深, 必當竭誠征戰(zhàn),方不負所托。”
秦相英從善如流, 太子不過虛扶一下便立刻站起,半點不拿喬。
可她直起身子后,又立刻再度彎下膝蓋,這次面對的卻是愣愣跟在太子身后的泰安。
“阿鳳姑娘好。”她略帶了羞澀行禮,“長信殿一別,多日未見, 你可好?以前便聽祖母說過你是巾幗不讓須眉的女英雄, 還曾救過殿下性命。今日一見,果然騎術(shù)過人。相英…佩服得緊。”
太子剛剛平靜下來的心,立刻又緊張起來, 轉(zhuǎn)過頭來看泰安, 嘴唇微啟, 便想替她攔下秦相英來。
他對她總是充滿了保護欲,苦心積慮維護她的天真無邪,生怕她受到半點傷害。
可是他這樣萬全的姿態(tài),卻在那一瞬間毫不留情地刺痛了泰安的自尊心。
他到底當她是什么?從沒見過世面的溫室嬌花,在這種情況下還會出言無忌損他面子?或是連這等世家貴女之間最平常的寒暄都應(yīng)付不來的低能兒?
難道在他眼中,秦相英大方得體完勝于她,而她只會耍小性子,就是這么不堪一擊?
泰安垂下眼睛,避開他保護的姿態(tài),主動迎了上去,臉上掛著同樣得體的微笑:“秦姑娘奔波跋涉,累了吧?來,我?guī)闳ナ嵯础!?br/>
她主動攜了秦相英的手,姿態(tài)優(yōu)雅儀度萬千,處處都透著曾經(jīng)萬人之上的公主印記,緩步踱入身后的營帳。
太子仍有些恍惚,立在原地目送兩人離開。
李將軍卻上前兩步,并肩站在太子身邊:“殿下不該…”
太子抬起頭那一瞬,在李將軍的眼睛中看到了不贊同的神色。
兩個女人之間的戰(zhàn)爭,他原該作壁上觀,收漁翁利。
連外人都能明白的事情,可他身在局中,一顆心不知偏到了哪里去,分明明白的道理,卻在看到她的那一眼土崩瓦解。
只恨自己護她不夠周全,要讓她來經(jīng)受這樣的委屈。
太子緩緩松開攥緊的拳頭,走到秦相英帶來的箱籠前,輕輕掀開。
盔甲鐵衣,面簾搭后,密密碼了整箱,同他上次出征時送來的軍備一般無二。
李將軍輕嘆道:“…還有兩車鐵槊馬戟,放在營后。秦家這次,當真費心了。”
太子沉默。
秦家何止是費心…秦家是將滿門的氣力都使了上來,毫無保留傾全家之力。他臨行前規(guī)勸秦家找好退路,秦老淑人當面應(yīng)下,轉(zhuǎn)頭便將秦家的“后路”斬得一干二凈,剖白在太子的面前給他看。
晉中豪紳百余年的積攢財富,畢其功于一役。
如此恩德,太子當以何為報?
若是母親遺命要他立秦女為后,他尚且可以當做母親不了解他和泰安之間的情深不移,睜著眼睛裝瞎。
可是如今秦家施恩,他難道還可以在這七萬燕軍的面前,眼睜睜將秦家送來的軍備再送回去嗎?可他若是坦然受了這份大禮,秦相英的這份恩情,他除了皇后之位之外,又能以何為報?
痛,是真的痛。煎熬,也是真的煎熬。
太子抬起眼睛,看著營帳中亮起的點點燈火,七萬燕軍大營一望看不到盡頭。夜色寂靜,只偶爾有馬蹄嘶鳴,從遠方的馬營若隱若現(xiàn)地傳來。多少人的性命懸于他的一念之間,江山社稷家國大業(yè),泰山般的重量,卻輕飄飄壓在了他的肩上。
太子輕聲對李將軍說:“收起來罷。”
營帳中,泰安親自送來胰子和香脂遞給秦相英,又伸手替她挽起了略顯凌亂的頭發(fā)。
兩人的視線在鏡中相會,不免有些尷尬。
秦相英體貼地開口贊道:“你的馬騎得真好,與殿下的騎兵相比都不差些什么。不知你以后可愿意教我?”
泰安也回她一個微笑,點頭應(yīng)下,又問她:“秦老淑人可好?”
秦相英道:“我離京的時候,祖母身體尚且康健。只可惜我姐妹二人都不在身邊,她膝下難免寂寥。”
泰安向來單純,聽聞相英這句話直覺疑惑。秦家兩位小姐一位假死入宮,另一位留在太子妃身邊為質(zhì)多年,秦老淑人膝下自有其他孫兒盡孝,早都該習慣了她們姐妹不在身邊一事。
她多這一句嘴不過是普通寒暄,為何秦相英要單單提起“寂寥”二字?
泰安再略一思索,又憶起太子曾經(jīng)提及,秦二小姐早已于皇后派遣女官和大監(jiān)“接入宮”的時候,就被李代桃僵送回秦家,一直陪伴在秦老淑人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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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可是為什么,秦相英又要強調(diào)這一句“我姐妹二人都不在身邊”呢?
泰安云里霧里中抬頭,開口問道:“秦二小姐沒有陪在老淑人身邊?她…沒有回府嗎?”
秦相英深深看她一眼,說:“…局勢動蕩,秦家舉步維艱。太子妃的裴家日子雖也難過,但到底在朝中根基頗深,比起我們來說,已好過太多。”
太子佯裝敗退麻痹皇帝伺機逼宮的時候,裴郡之稱病不上朝,營造出一派朝中無人的假象。算是…默契地配合了太子布局。
然而風云變換不過一夕之間,突厥攻入順州,戰(zhàn)報傳到京師,太子千鈞一發(fā)之時,決定身披戎裝領(lǐng)七萬精兵南下。
朝中局勢大變,裴郡之的“病”立刻好轉(zhuǎn),展現(xiàn)出鐵血般的手腕。
皇帝聽從大監(jiān)的諂語提拔上來補缺的官員相繼被參,沉默許久的清流一黨大肆發(fā)力,不過一月時間就將皇帝搞得焦頭爛額,在金鑾殿上大發(fā)雷霆。
裴郡之恰到時候地“病愈”回朝,卻一改以往對太子交口稱贊鼎力支持的態(tài)度,于北征一事上小心謹慎許多。
太子摸不準裴家的心思,皇帝也是一樣。
秦家冷眼旁觀數(shù)日,還是秦老淑人最終下了決心,召來秦繆道:“明日里你收拾收拾,將奉英送去太子妃那里。”
秦繆大驚,二女兒在裴府如履薄冰,回府之后又隱姓埋名,受盡了委屈。好不容易大女兒追隨太子的腳步離開京城,二女兒能過上幾天舒坦日子,怎么又要將她送到龍?zhí)痘⒀ㄖ腥ィ?br/>
秦老淑人眉頭緊鎖:“同是我的孫女,我何嘗不心疼她?只是如今裴家心思難猜,奉英曾與裴安素相處經(jīng)年,此番秦家怕還是要靠她。”
靠她打探消息,亦將她送做向裴家表忠的投名狀。
秦繆在心中感慨秦老淑人心狠。家中兩個女兒一個送給太子讓他安心,一個送至裴家為質(zhì)表忠,若不是皇帝的宮中曾“死”過一個秦家的女兒,怕是她此時還會再送一女去做皇帝的妃嬪。
三方下注,打得一手好算盤。
秦繆心里苦楚難忍,秦奉英卻比父親看得更通透些,眼中含淚,嘴角帶笑:“…我懂的。秦家處境危險,送我去和裴姐姐作伴,不過是當替秦家多交個朋友罷了。”
她在裴家住的那些日子,和裴安素相處倒算融洽。秦裴兩家之間,雖各自暗懷心思,明面上關(guān)系卻還尚可。
第二日卯時,一頂八寶小轎由秦家側(cè)門抬出,繞至故太傅府所在的東城。
裴安素孝服已除,穿一件蜜合色比肩褂,伸手將秦二迎了進來。
“當日一別,還當永難相見。”裴安素話中有話,面色淡淡,只當自己從來不知秦家這偷龍轉(zhuǎn)鳳的戲碼。
“含章殿中,我茹素禮佛日日抄經(jīng),如今你既到了我府上,不若也便陪我一同,替殿下祈福罷。”
同在宮中,太子妃裴安素被皇后看管起來,秦相英卻成為她身邊的嬌客,日日受她悉心教誨。
裴安素…怕是將這筆賬通通算在了秦二的頭上。
秦奉英低下頭,打了個寒顫,心中隱約已有預感,此行必不能如同上次那樣,和裴安素維持著面子上的和平共處。
云州大營中,泰安聽聞秦二小姐再入裴府,震驚得連下巴都要掉了。
“這…這是為了什么?好不容易逃出來的。”她喃喃地問。
秦相英拿帕子按在眼角,聲音帶了哽咽:“此番來行,避人耳目。可京中仍須有位秦二小姐,才能打消旁人的疑心。妹妹便是為了替我遮掩,這才入了裴府,與太子妃作伴。”
事都做了,必要太子感恩才行。
秦大小姐這番話說了一半,若是太子本人多半能猜出她半真半假,可是換了單純天真的公主泰安,卻是信了十成十。
泰安懵懵懂懂間走出營帳,茫然四顧,卻被一直等在營帳外的沙苑堵住,徑直送到了太子的面前。
“怎么了?可是她說了些什么?”太子覷著她的臉色,小心翼翼道,“無妨,不著急說。等夜了,我們回營再好好談?wù)劇!?br/>
她像是醒轉(zhuǎn)過來似的,定定答他道:“…不,是我收拾包裹,去和秦小姐同住。”
這些日子以來,他們好得蜜里調(diào)油。她本與他同住一寢,卻偏偏在秦大小姐來后要從他的營帳搬出。
太子一愣,連忙拽住她的衣袖問道:“這是為何?”
泰安淡淡解釋:“殿下有兩位侍女,一位獨睡一帳,另一位卻與你同睡。這讓旁人看來,怎么看我,又怎么看你?秦小姐既也當了你的侍女,我必是要搬去與她同住的。”
“何況…”她抬起眼睛,問他,“你知不知道,秦家不僅僅是送來了軍備補給,秦家還將秦二小姐送去了太子妃那里,就是為了掩人耳目,幫你打探消息!”
“秦家犧牲至此,秦家小姐犧牲至此,你知不知道?”
太子張口,不知說些什么。
泰安眼中隱約有了淚光,卻被她倔強地一把抹去:“到得此時,你…還要立我這個鬼皇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