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將軍駐守朱雀門近十年時間，如今人雖遷至東宮，茶尚未涼，沙苑出入宮門均從朱雀門通過，十分順利暢通。
    秦二小姐接了太子的回話，便安心在裴家住了下來。裴安素收斂了脾氣，秦二又賠上了小心翼翼，兩人相處還算融洽。
    東宮中，李將軍第三日上，領(lǐng)來一位年約四十的中年侍衛(wèi)。那中年侍衛(wèi)品級不顯，李將軍言辭之間卻極為尊重，鄭重其事介紹給太子：“應(yīng)粵并非世家子弟，家中本是郎中。十余年前于臣有恩，已在軍中伴臣多年，十分得力。”
    小太子明白了。
    大司馬把持朝政這二十余年內(nèi)，大燕國祚安穩(wěn)未有戰(zhàn)事。禁軍侍衛(wèi)福利高待遇好，又處在和平年代不用打仗，很多世家子弟削減了腦袋要做禁軍侍衛(wèi)，就是為了吃這份差事輕松待遇豐厚的官餉。
    李將軍引薦的應(yīng)粵并非世家子弟，但因為多年前曾對李將軍有恩，所以被李將軍也安排進了軍中吃軍糧。
    李將軍這般鄭重引薦，小太子立刻賣了他這個面子，一揖到底恭敬尊重，沉聲尊稱：“應(yīng)先生好。”
    應(yīng)粵被太子這般以禮相待，大驚避讓連連謝恩。李將軍站在旁邊并未說話，面上卻似動容，再與太子說話的時候，言語之間便更添了坦誠。
    “…如今天涼，秦寶林的尸身藏在冷窖內(nèi)，一時半刻雖不至腐壞。但是仵作驗尸必不可少，還須盡快進行，以免夜長夢多。”李將軍勸道，“應(yīng)粵是郎中出身，軍中也曾兼任仵作，是我最信得過的人。殿下手中若是無其他人選，還是應(yīng)當(dāng)令應(yīng)粵驗一驗尸身。”
    驗尸，是必要做的。小太子心中明鏡一般。
    秦寶林死相蹊蹺，究竟因何而亡尚未定準(zhǔn)。
    更何況，秦寶林死后兩日左右，尸身兩腿之間，“誕”下了一枚血淋淋的死胎。
    半尺余長的男胎，手指面容都已成型，自逐漸腫脹腐敗的秦寶林兩腿之間滑出，腹中腥臭液體沁滿了停尸的棺木。
    “鬼胎”一事，由小太子私下報給皇帝，也至此坐實了秦氏身懷有孕的事實，再無辯駁反轉(zhuǎn)的可能。
    鬼胎何來？秦氏何亡？數(shù)件疑點亟待探查，勢必需要信得過的仵作仔細驗尸方有答案。
    太子沉吟片刻，對李將軍點頭應(yīng)下，卻遲遲未安排時間供應(yīng)先生查驗尸身。
    李將軍心中漸漸生疑，卻在第二日里，知道了太子這般猶豫的原因。
    早朝散后，大司馬陳克令受皇后召見，入宮探望孕中皇后。午膳之后，轉(zhuǎn)頭又去了皇帝所在的昭陽殿。
    兩人在殿中密談許久，大司馬離宮之后，立刻送了一位家臣入宮。
    名為懂醫(yī)的家臣，為皇后來請平安脈。
    實則宮外一位十分有經(jīng)驗的仵作，年過七旬，顫顫巍巍地檢查了秦寶林的尸身。
    仵作驗尸完畢，前來回話的時候，小太子正陪侍在皇帝的身旁。
    “…夫人乃是水中自盡而亡。”那仵作并不知秦氏身份，語氣十分篤定，“母體死亡，魂魄消散一了百了。胎兒卻因未能降生而心生怨憤，怨氣聚集，一鼓作氣破體而生，才會有鬼胎誕生。”
    他洋洋灑灑說了滿篇，先是說鬼胎來頭不小，須做足七七四十九日法事，又說那鬼胎乃是妖孽托生，須在內(nèi)城建塔鎮(zhèn)靈。
    皇帝的臉色越來越不耐煩，太子的眸光越發(fā)冷冽，心中明白這仵作是活不成了。
    果然，皇帝強自忍耐許久，當(dāng)面重賞那仵作數(shù)張金餅。待那人出殿之后，立刻囑咐小內(nèi)侍到皇后宮中，千叮嚀萬囑咐務(wù)必請皇后將人“處理干凈”。
    七十余歲的老仵作，尚未出得宮門就被毒殺。
    皇帝怒意仍然未平，憤憤對小太子怒道：“宮外私情懷上的野種，也配生什么怨氣？你著人，將那野種拿到宮外去給我喂了野狗，半點殘渣也不準(zhǔn)留！”
    小太子面不改色，沉聲應(yīng)是。
    他父皇不信鬼神，情理之中，也是小太子意料之中。若是真信鬼神和善惡之報，他親娘被絞殺這四年，他父皇又是如何夜夜安睡在皇城中呢？
    皇帝思來想去，又有些忐忑，問小太子：“睿兒你說，那仵作說的對嗎？秦氏當(dāng)真是自盡身亡？”
    小太子順著皇帝的心思，慢慢說：“秦氏身上并無外傷，面容安詳，也無掙扎反抗的痕跡。她年紀(jì)尚幼，未能在顯懷之前得父皇臨幸。如今她孕相盡顯，再由父皇召寢，便會立刻暴露。父皇天威在上，若是秦氏擔(dān)憂父皇發(fā)覺她有孕之事而畏懼自盡，也是有可能的…”
    皇帝面色猙獰：“秦家以為我愚蠢軟弱，欺我辱我。秦氏若未自盡，我必將她千刀萬剮，以泄我心頭之恨。”
    “喪事從簡，我要讓她不得入皇陵！”皇帝發(fā)了狠話。
    太子未立時搭話。昭陽殿內(nèi)的一片死寂，又逐漸喚醒了皇帝的理智。
    “…不，還是不能這樣。”皇帝深吸一口氣，“宮中本就對寶林之死有諸多猜測，朝上更對我杖斃永巷宮人有微詞。”
    皇帝本就因?qū)毩帧耙煌樯睢辈艜葦缹m人，如今喪儀又怎能簡陋？這豈不是自相矛盾？
    “秦氏性恭和順，極愉婉以承歡，朕良深痛悼，以昭儀禮落葬。”皇帝咬牙切齒，寧愿將秦寶林塑造成魅惑君主的紅顏禍水。
    “再厚厚賞賜秦家。”他更愿將秦家高高捧殺。君子報仇，十年未晚。今日，只是一切的最開始而已。
    太子冷眼，默默聽著，只是在皇帝目光投射過來的一瞬間調(diào)整了臉上的表情，恭敬地低下頭：“阿爹說得是。”
    太子回到東宮，立刻請來李將軍和應(yīng)粵：“父皇已經(jīng)下旨，預(yù)計很快就要落棺。先生還請盡快，我們時間有限。”
    應(yīng)粵冷肅著臉，朝太子一拱手，約莫兩個時辰之后，隨李將軍又回到了東宮。
    “臣已仔細查遍寶林全身。”應(yīng)粵沒有絲毫避諱，照實直說，“所謂鬼胎，不過是個謅人的幌子，臣不通鬼神，也并不相信妖孽附身怨氣不散之類的靈異詭事。”
    他說得坦白，太子卻絲毫不以為忤，反倒咧唇一笑：“剛好，我也不信。”
    應(yīng)粵有些詫異，抬頭看著太子繼續(xù)說：“婦人有孕，腹內(nèi)五臟六腑皆受擠壓。死亡之后，內(nèi)臟腐敗產(chǎn)生氣體，便會順勢將胎兒從產(chǎn)道之中推出。”
    “鄉(xiāng)間農(nóng)婦難產(chǎn)而亡，不過一卷草席裹身埋在山崗。隔得幾日，常能見到死尸娩出胎兒。秦寶林死后分娩，乃是十分常見之現(xiàn)象，與鬼神之說并無絲毫關(guān)聯(lián)。”
    小太子微微勾唇：“不錯，我也是這么想的。只是這胎兒娩出，倒真的確定了她有孕的事實。”
    他回轉(zhuǎn)身來，又問應(yīng)粵：“可曾查出死因？”
    應(yīng)粵的神情明顯猶豫：“臣不能確定死因。”
    太子挑眉：“大司馬送進宮的仵作，說是自盡溺斃。”
    應(yīng)粵微微點頭：“周身無明顯外傷，頸后腦后也無淤痕，眼瞼上有細小出血，確實符合溺斃的尸體形態(tài)。”
    太子疑惑：“那你為何猶豫，說不能確定？”
    應(yīng)粵有些拘謹：“但是尸體發(fā)現(xiàn)之時周身干燥…”
    太子打斷他：“衣服可以換。”
    應(yīng)粵停頓片刻，道：“最關(guān)鍵的一點，是尸身鞏膜之上，一塊塊的小黑斑…這種斑痕只有在極干燥的環(huán)境中，加之尸身雙眼未曾合攏，才會因脫水而顯露出來。”
    “所以…臣的判斷是，”應(yīng)粵壓低聲音說，“秦寶林是在十分干燥的陸地上，被溺斃的。”
    這話說得太過自相矛盾。饒是李將軍對應(yīng)粵極為信任，也不禁提高了聲音：“這如何可能？既是陸地，又怎能溺斃？”
    小太子尚未答話，一直躲在他懷中的泰安卻輕聲開口，極低的囈語傳入小太子的耳中：“我想…我知道秦寶林是怎么死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