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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巫蠱

    陳家治下極嚴,執事早有眼色, 領著七八名武衛高舉火把和網兜守在一旁。
    大司馬眼鋒如刀, 右手一揮,數位武衛圍成一圈, 步步緊逼。
    夜幕之中火光搖曳, 小太子心口如同被一塊巨石堵住, 呼吸間皆是難耐的難受。
    三十年前泰安命喪火中, 清醒之后又附身于書,生平最怕見火。自她到來,東宮之中再無明火,燭臺全以紗罩圍起,生怕驚擾著她一星半點。
    而現在,她周身遍灑酒液, 卻無所畏懼般在這火光之中穿梭,仿若撲火的飛蛾, 視死如歸。
    太子心急如焚, 右手緊緊攥住那桌案, 關節發青,無數個念頭電光火石間在腦海兜轉一圈,偏偏無一可用。
    泰安這樣詭異的“暗器”竄出, 恰恰正值大司馬對他刁難侮辱的關鍵時刻, 若是太子此時冒然出聲阻攔, 恐怕今日壽宴之上, 他和泰安二人都難逃脫。
    泰安倒也聰明, 借著風力速度極快,也不飛遠,只近近靠著大司馬身側盤旋尋找機會。數位武衛手舉網兜卻不敢全力出手,生怕不慎擊中了大司馬。
    大司馬沒了耐心,他本是武將出身,見勢一把抓過武衛手中的網兜,瞅準泰安撲來的間隙,狠狠兜頭罩下,正正將泰安扣在其中!
    小太子再忍不得,猛地站起身來,厲聲高喝道:“大司馬好手段!壽宴之上,竟請江湖術士施法作樂,這知道內情的,高贊您一聲彩衣娛親,不知道內情的,怕是以為您醉心巫蠱厭勝!”
    他中氣十足,話音高昂,句句在理,話音剛落,方才還嘈雜不已的花廳立刻一片寂靜。
    小太子環顧一圈,人群中找到側坐在他身后的中書令裴郡之。
    裴郡之感受到他的目光,兩人深深一望,裴郡之緩緩撫髯,勾唇笑了。
    巫蠱厭勝是誅九族的大罪。太子三言兩語之內,將行刺大司馬的“暗器”描繪成大司馬“巫蠱厭勝作法出了亂子”。
    裴郡之挑眉,不由感慨難怪太子身陷逼/奸疑云都可翻身,果然是聰慧過人,加之臉皮忒厚,忒厚了些。
    不論如何,太子今日愿當出頭鳥,為裴家做一次砍向大司馬的尖刀,裴郡之樂見其成,便沖太子微微點了頭。
    大司馬在朝中浸潤多年,哪里聽不出小太子此時話中落井下石的意味,聞言嘲弄地冷冷道:“豎子不自量力!”
    他手腕一抖,將錐狀的紙筒泰安撈起,一邊站起身,將手中網兜交給身旁靜候的武衛,一邊開口冷冷回懟太子:“殿下這話說得好生奇怪!老夫做壽遇襲…”
    便是此刻!
    便是大司馬開口說話的此刻,原本被罩在網兜中一動不動的泰安驟然躍起,身姿在空中旋轉一周,將自己由前粗后細的圓錐筒,卷成一只極細極長的紙箭,便趁著大司馬說話分神的一霎,從網兜指縫寬的縫隙中猛竄出去,沖著大司馬的眉心直直戳去!
    她速度極快,飛鏢一般。大司馬下意識地伸手一擋,泰安機敏,順勢調轉了方向,貼著大司馬的手臂朝他的眼睛中鉆。
    大司馬大驚,情急之下側身避讓,卻到底還是晚了一步,被泰安卷成的紙箭擦著瞳仁飛過。
    鮮血霎時涌出,順著大司馬的右眼緩緩流下。大司馬眼前一片鮮紅,迸發出驚天怒吼,猛地拽過武衛高舉的火把,向泰安飛逃的方向砸去!
    橘紅色的火星濺到了泰安的裙擺,眨眼的瞬間,又或者是漫長的很久,一簇小小的火苗從她身后緩緩騰起,沿著那被酒浸濕的身體穿透了她的全身。
    小太子清楚地看見她朝著他飛來時的表情。
    驚慌、恐懼和一點點的自豪,和她撲身刺向大司馬的大義凜然,形成了極鮮明的對比。
    小太子下意識地想笑,想嘲弄她說你果然還是我知道的那只膽小鬼。
    可是下一秒,他眼睜睜地看見她被燃成了一只小小的橘色火球。
    火光翻滾,他未曾聽見她小小的身軀發出一聲哀嚎,只這樣安靜地燃燒。
    須臾之后,火光不再,只余下漫天紛飛的紙灰,洋洋灑灑飄散在漆黑的夜幕里。
    什么也不曾留下。
    熱血上涌,小太子胸口劇痛,仿佛下一秒便要炸裂,頭腦卻像從來未有過的清醒。
    心中恨不得將大司馬千刀萬剮,可他薄唇輕啟,生生將無窮盡的情緒埋在心底,說出的話平靜又輕柔:“大司馬好手段!我今日誠心赴宴以示皇恩,不想竟于筵席上撞破大司馬行巫蠱之術。不知大司馬厭勝巫蠱所為是何?是不滿圣人,是不滿皇后,還是不滿今日赴宴,又鳩占鵲巢的我???”
    太子字字淬毒,直指大司馬巫蠱厭勝是為謀害皇嗣。
    時機甚巧。
    宮中皇后月份已大,兩月之后即將生產。若是此時太子遇害,皇后誕子,太子之位豈不是要易主?
    裴郡之冷冷聽著,暗在心中為太子的機敏叫一聲好。
    大司馬眉下鮮血未止,已有隨侍府中的軍醫上前處理上口,此時端端正正坐在太師椅上,聞言連眉頭都不抬一下。
    太仆寺少卿賈士豪上前,雙手一拱:“殿下明鑒!方才席上眾人看得十分清楚,大司馬與您相洽甚歡,恰逢此時遭暗器襲擊,還傷了右眼血肉模糊。分明是暗器傷人,又何來厭勝之說?”
    又有衛尉寺掌衛錢朶守附和:“殿下這話忒是奇怪!暗器傷人,傷的可不是殿下您??!事出緊急理當捉拿追逃刺客,不知殿下口口聲聲指責大司馬,可是為了模糊焦點,放那刺客潛逃?”
    一時間,十數位前來祝壽的朝臣跪倒一片,比太子進門時跪倒行禮時干脆利落許多,你一言我一語爭相開口,頃刻間便將風向扭轉至“大司馬遇襲受傷”上。
    小太子穩穩站著,背后卻漸有汗出:“我孤陋寡聞,從不知竟有這等暗器,一張紙筒而已,無繩操控怎可懸浮空中?這不是巫蠱厭勝之術,又是何物?”
    裴郡之見機,趁勢站出,話中有話道:“錢大人此言差矣,既是暗器,理當繳獲交于大理寺查探,為何大司馬方才要將那暗器燒毀呢?豈不是有毀尸滅跡之嫌?”
    聽到此時,大司
    馬才終于似笑非笑地抬了頭。
    泰安最后那奮力一擊,只劃傷了大司馬眼皮上一層薄皮。軍醫上前,拿棉布按壓少許,血流漸止,露出了眼皮上寸余的淺淺劃傷。
    泰安以命相換,竟是這么個可笑的結局!太子心中悲涼一片,毫無畏懼與大司馬冷冷對視。
    “今晚之事,殿下可看得分明?”大司馬威脅之意盡顯,“若是殿下沒看清楚,不若今晚回宮之后,將壽宴上這場騷亂的點點滴滴都講與你皇帝阿爹,聽聽圣人他老人家是個什么意思?”
    皇帝畏懼大司馬權勢,世人皆知。
    太子腳步一頓,如同兜頭被澆了一盆涼水。
    巫蠱又如何?厭勝又如何?他就算將大司馬的罪名列舉成萬字的訴狀送到他阿爹面前,也不過換了一句粉飾太平的打哈哈:“…大司馬所言甚是,睿兒說得也有幾分道理,如今既然無人受傷,這事不若就算了罷?”
    “巫蠱厭勝?”他皇帝阿爹瞪大了眼睛,“切莫再提!再提便要死人的!皇后有孕在身,如何見得了血腥?”
    小太子不必回宮去問,只此刻腦中想想便能知道皇帝的反應,不由絕望地閉上了雙眼。
    孤家寡人,無父兄母舅支持。
    他本該在此時沖大司馬低頭,將“巫蠱”這兩個字收回,再似是而非說上一通刺客可惡需要徹查的話,來安撫席上的眾人。
    可是泰安義薄云天,因為他解圍而灰飛煙滅,他又如何能在此時服軟,對大司馬低頭?
    人生在世,總有取舍。
    他能為了替母親報仇而活著,又何嘗不能為了替友人報仇而死去?
    小太子緩緩睜開眼睛,直視大司馬虎視眈眈的雙目,一字一頓地說:“今日之事,我看得分明。大司馬壽宴上,以厭勝為樂,不慎傷及自身。巫蠱之術乃是大罪,合該徹查,待我回宮稟報父皇,與他細細分說!”
    大司馬雙目圓睜,不怒反笑:“殿下羽翼漸豐勇氣有加,老夫自愧弗如!今日行刺之事,老夫自會親自告知圣人。壽宴主持不周,驚擾了殿下雅興,還請殿下雅涵!”
    他伸手,冷冷道:“請!”
    言語之間,是請太子回宮。
    可是小太子深吸一口氣,邁步前行之時,花廳中分明無一人起身行禮相送,有忐忑不安的低階朝臣環顧四周,畏縮地低下了頭。
    裴郡之倒是沖太子略一頷首,只是眼神之中滿含憐憫,仿若在盯著一個死人。
    數十位陳府的武衛守在花廳門口,手執長劍如一堵銅墻,直到太子帶著內侍沙苑走到面前,也不曾讓開半分。
    武衛等待大司馬發令,但是大司馬悠哉地坐在太師椅上,慢慢舉起杯中酒,一飲而盡。
    再沒有比這更尷尬的事了。
    堂堂當朝太子,窩囊到在大司馬的壽宴之上,被家丁阻攔無法出門。
    而這一次,再沒有那個傻乎乎的紙片鬼跳出來替他解圍。
    小太子耳廓通紅,面上卻維持著平靜無波,一步步向前走,也仿佛不曾看到那些武衛一般。他被酒打濕的前胸,眼看著便要撞上武衛手中透著寒霜的劍尖。
    劍尖瑟縮了一下,后退了。
    太子仍在向前走,而站在他面前的武衛,卻在他的步步緊逼下,讓開了路。
    他毫發未傷,卻一步步走得艱難又狼狽。
    終于,不遠處傳來東宮率衛李將軍的一聲怒喊:“東宮率衛在此,何人膽敢放肆!”
    小太子眉目略有動容,抬眼向前,看見李將軍一身冰冷鎧衣,領著十余位東宮率衛圍成一圈,飛速朝花廳前趕來。
    李將軍滿身肅殺之氣,行至陳府武衛之前,長刀果斷出鞘。為首的武衛略有遲疑,抬頭試探性地望向大司馬,見到大司馬微微搖頭,才終于側身避開,讓開了花廳前的青石路。
    “殿下,屬下來遲!特來接殿下回東宮!”李將軍撲通一聲,跪在了太子的面前。
    小太子長出一口氣,輕輕點頭:“我們回宮?!?br/>     而在他身后,小內侍沙苑早已在屈辱憤怒和恐懼的交織下,淚流滿面。
    太子卻不覺得屈辱。
    他心中的屈辱感,早被泰安逝去的疼痛所覆蓋。
    他與她之間從不設防,譏諷嘲弄順手拈來一般,想說就說。兩人半年多朝夕相處,共同經歷風風雨雨。太子沒有親生姊妹,早在心中將她看作妹妹,卻沒想一場筵席,她卻因為這般可笑的原因而灰飛煙滅。
    太子驀地有些想笑,無聲地開啟雙唇吐槽著泰安的“愚蠢”,可是笑過之后舉目四望,又只看到茫茫然的一片。
    東宮陳設依舊,什么也不曾變過。
    她花團錦簇的屏風依舊,她小巧玲瓏的黃梨架子床依舊,耳畔仿佛仍縈繞著她嘰惱人的話語,可是一片死寂之中,卻再無她嘰嘰喳喳的聲音。
    他的桌案上,她附身的那本《圣祖訓》也依舊安靜地躺在書案上,仿佛下一秒,就會有一張薄薄的紙片小人兒從中鉆出,歪著小腦袋沖他喊:“小太子,你怎么還不吃飯?”
    小太子輕輕伸出手,翻開了那本《圣祖訓》。
    卻什么都沒有發生。沒有小人兒,沒有紙片,所有的一切都消失在了紛飛的灰燼之中,再也不復存在。
    小太子驀地將額頭貼上書頁,指尖在鋒利的書頁上狠狠一劃,薄紙仿佛利刃,紅色的血珠驀地涌了出來。
    可是什么都沒有發生。她再也沒有像第一次出現那樣,從沁了血的書頁中緩緩升起。
    小太子終于放棄,頹然地躺倒在床上,淚意狂涌,眼前漸漸模糊。
    可就在此時,殿中分明無風,床側的燈罩卻突然滅了,內室霎時昏暗下來,安靜得有些詭異。
    小太子清楚地感受到一陣極冷的陰氣自腳下傳來,他猛地站起身,朝冰冷的腳下低頭望去,露出震驚又猶豫的神情。
    “泰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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