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飛燕(3)
后臺一查,全是一個號買的。收件人是mr,地址是個公司,具體樓層不詳,電話也是個座機號。
小順瞄了一眼,“國貿(mào)那邊的,挺會玩兒啊。”
黎冉說:“國貿(mào)鬼才,一小時一套讓女朋友換著穿是不是足夠霸道奢寵?”
趙西音聽笑了,“那這個女朋友挺倒霉。”
小順說:“也許是自己玩自己呢。”
越說越變態(tài),再變態(tài)也架不住賺錢的快樂。黎冉說請大家吃宵夜,趙西音看了看時間,拎包要走,“我就不去了,回家陪陪我爸。”
黎冉知道她性子,不是愛熱鬧的,“行啊,捎你一程。”
人多,小polo坐不下,小順兒從車庫開出一輛拉貨的面包車。晚十點后的北京三環(huán)依舊亮如燈帶。從建國路延伸向南,樓群林立之多之華美,是入眼望不到盡頭的繁榮。
同車的小客服滿眼星星,憧憬道:“大概我工作半輩子,也只能在這里買個衛(wèi)生間吧。”
另一人指著高樓,“這個樓盤的單價都到二十萬啦,好幾個明星住里頭呢,據(jù)說私密性超好的。”
小順開著車,挺自然的接了句:“好不好問西姐呀,她是這兒的業(yè)主。”
小姑娘們第一回見趙西音,穿衣打扮都是簡單型,看著普通,但氣質(zhì)是真悅目。小順兒這么一說,她們一時也分不清真假,目光齊齊望過來。
黎冉先一步伸手,屈起手指往小順兒后腦勺作勢一敲,“假的!”
小順咧嘴喊疼,大家又說說笑笑起來。過了幾分鐘,黎冉偷偷轉(zhuǎn)過頭瞄了眼后座的趙西音。
假寐的人醒了,不知何時在看窗外。車子正好從天橋底駛出,光影鋪天蓋地篩了下來,光亮起的一剎那,黎冉看到她的眼神漂游,是有內(nèi)容的。
到家快十一點,趙文春坐在沙發(fā)上看書,聽見開門的動靜,他摘了老花鏡,“回了啊? ”
趙西音趿著拖鞋,叮叮鈴鈴放鑰匙的聲音,“還沒睡呢。”
“給你留燈,我也不困。餓不餓?給你做碗炸醬面?”趙文春已經(jīng)往廚房走。
趙西音扶著他肩膀把人又掄回原處,“不吃不吃。”
小趙手剛松,老趙又自己轉(zhuǎn)了過去,“要吃要吃。”
趙西音也不再攔,換了身衣服出來,揀起沙發(fā)上的書翻了翻。趙文春是中文系的老師,這本《古文觀止》書頁泛舊,段落間有手寫筆記。見字如面,筆鋒綿軟溫和,跟他的性格如出一轍。可惜的是趙西音沒繼承父親的文學才情,打小作文寫不好,高考時語文拖了后腿。但這本書里的幾章篇幅現(xiàn)在還能背得流利。
趙西音放下書,抬眼就看見了右邊地上的幾箱水果。紅彤碩大的櫻桃擺的整整齊齊,旁邊還有兩籃子白草莓。趙文春端著熱乎的面條從廚房走出,見她站在原地正打量,便說:“前兩天啟深來了趟家里,都是他帶的。”
面條擱桌上,趙文春解了圍裙,“我看都是你愛吃的,就留下了。”
趙西音坐回桌邊,用筷子挑面條上的蔥花,從中間撥到右邊,又慢慢挑回左邊。
“你離開北京差不多兩年,他每個月都來家里看我,回回也不空手,那些貴的我沒收,幾包煙還是拿了,犯癮。”趙文春不隱瞞,是什么就說什么。
一老一少八字相合,那年頭一回見面,沒有半點見家長的拘謹,反而相見恨晚成了忘年交。趙西音和周啟深離婚這么久,斷舍離做得干脆利落,沒再有過聯(lián)系。但周啟深這人不知是有心還是念舊,對趙文春一直恭敬有禮。
見女兒好像不太高興,趙文春說:“你要介意,下次就不給他開門了。”
趙西音低頭吃面,聲音有點發(fā)悶:“別再收他東西,不合適。”
趙文春點點頭,“我記著。”
安靜了一會,他又開口:“白天你出門后我也去了一趟學校,路上碰到你姚叔叔了,跟我說了個事兒。”
趙西音吃到一粒花椒,舌尖發(fā)麻的很,忙不迭地喝水。
“戴老師做了手術,正在住院。”
趙西音猛的被水嗆著,辛辣余味在喉間橫沖直撞,她不停地咳嗽。趙文春遞了張紙巾,說:“不管怎么樣,她都是你的恩師,小西,這點情誼你不能忘。你要有空,明兒就去看看她。”
恩師,師徒情分,有知遇之恩,更有教誨之情。
趙西音學跳舞的,正兒八經(jīng)的跳過二十年。
十歲跟著培訓班去看一場少兒舞蹈大賽,但她看了十分鐘就溜了出去。那是夏天,陽光熾烈明亮,小西音蹲在花壇邊看螞蟻搬家,直到有人問:“你怎么不去看比賽?”
趙西音抬起頭,被光線刺的眼睛瞇成一條縫。戴云心目鏡遮眼,桃花人面,一雙高跟鞋將她氣質(zhì)襯的愈發(fā)高冷。小西音絲毫不覺有怕,笑的純真無暇,“因為他們跳的沒我好。”
彼時的戴云心剛摘下國際大賽桂冠,數(shù)次代表文旅部出國學習交流,名噪一時,風華正茂。她開始帶著西音跳舞,一周一次,也不收學費,跟玩兒似的。
十六歲那年,她對戴云心說,師傅,我送你一樣禮物。
戴云心聽笑了,你個小孩兒,有錢買什么禮物?
趙西音打開音樂,笑著望著,往后退開三步。
這是她自己編的第一支舞,年輕的身體猶如載夢的船,熱忱慷慨,真摯飽滿。她的脊梁筆直生長,旋轉(zhuǎn)跳躍,魂魄激昂,仿佛長出通天翅膀。
一曲畢,趙西音汗水凝在鼻尖,半秒墜地。
戴云心眼眶微濕,對她說:“你天生就該吃這碗飯。”
兩年后高考,趙西音上了北京舞蹈學院。大四那年,她被學校推薦,去法國參加比賽。所有人都認為,這種神級舞蹈大賽不過是她的一塊跳板,她該一跳成名,此后人生扶搖直上。
但趙西音在比賽的時候出了意外,做一個高難度的跳躍動作時摔了下去,右腳斷了骨頭。
趙西音躊躇滿志的去,一身傷痛的回。這種重大演出事故,上級不可能不追責,趙西音哭著辯解,但旁人不信,就算有旁的緣由,那也只怪你自己沒有仔細檢查。那天,兩個領導在病房里和她談了一小時有余,內(nèi)容無從知曉。
戴云心從美國趕回來,說聯(lián)系國外最好的康復師,她一定還能再跳舞。
趙西音卻告訴她,師傅,我不跳了。
六個字,跟她的臉色一樣蒼白,平靜的近乎殘忍。
原以為只是一時喪氣的發(fā)泄之語,但一年康復期后,趙西音把舞鞋舞衣全都打包獻了愛心,一頭柔順的長發(fā)也染的亂七八糟。她不再忌口,夜宵肯德基白天海底撈,那段時間胖了足足十斤。
戴云心痛心疾首,白面黑臉唱了個遍,趙西音不為所動。
電視里正在直播一年一屆的舞蹈大賽,這次代表參賽的,是她的同班同學林瑯。舞臺華美,舞者翩然,音樂悠揚入耳,嗡嗡震響。
趙西音垂著頭,手指蜷縮微動,最后說:“我一跳舞,腿就疼。”
肺腑之言還是理屈詞窮,不得而知。但趙西音是真的不再跳了。戴云心憤怒而去,師徒之間的這個嫌隙是再沒有過縫合。
過往悠悠,亂人心腸,趙西音想出了神,趙文春喊她兩遍才回魂。
“櫻桃太多,你也吃不完,拿兩盒送給戴老師吧,地址我寫給你。”
醫(yī)院在城東,路上又堵了一截車。
趙西音后悔沒有坐地鐵,三十八度的溫度炙烤,手里的櫻桃都快燙熟了。肝膽內(nèi)科在十二樓,病房門掩著,她猶豫了一下,這才敲門。
“請進。”
趙西音深吸一口氣,推門進去。
病房還有別的人,戴云心半靠著床,笑容在看到她后戛然而止。察覺變化,周啟深回過頭,也是一愣。
兩人對上視線,誰都沒有逃。
趙西音拽緊了水果盒,眼神從周啟深身上轉(zhuǎn)開,看向戴云心:“老師,聽說您病了,我,我正好路過,來看看您。”
戴云心冷面示人,沒有丁點笑意。
趙西音站在原地,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冷場兩秒,她走過來,把櫻桃擱在桌上,聲音小了一些:“我買了點水果,您現(xiàn)在能吃么?”
戴云心冷冰道:“拿走。”
趙西音不說話,氣氛橫豎都尷尬。直到周啟深出來解圍,他一起身,趙西音就被擋在了背后。
“剛才不是還怪我空手而來嗎,這么好的水果,拿回去做什么?”周啟深笑起來眼角斜飛入鬢,透著從容,他說:“來了就是客,沒有趕人走的道理。”
戴云心睨他一眼,心里敞亮,周啟深這人太護短。
“您這身體得好好養(yǎng),但也別太較真,人吃五谷雜糧,哪有不生病的。”周啟深閑適聊天,三兩句就把尖銳氣氛轉(zhuǎn)了調(diào)。忽然,他側(cè)過頭,低聲說了句:“你坐。”
倒沒忘記趙西音。
戴云心雖然還是繃著一張臉,但到底不好拂了周啟深的面子,興致缺缺,卻也維持住了一時和平。趙西音坐了五分鐘便要走,戴云心偏過頭,置若罔聞。
周啟深沒讓趙西音難堪,看她一眼,“戴老師是該休息了,一起走。”
出了醫(yī)院,趙西音沒覺得多松氣,周啟深走她前邊,不疾不徐的三五步距離,跟算計好了似的。
盛夏黃昏是最遲的那一季,六點光景,天色依舊紅艷。周啟深的后背很好看,肩膀?qū)掗煟沽和Π危∪鈩蛟诠羌苌鲜抢饨欠置鞯妮喞K裉齑┝艘患兩躺溃g是棋盤格的皮帶,利索清爽,很是英俊。
到路口時,周啟深沒給她開口的機會,指著右邊的車,“去哪里,我送你。”
車燈亮了一下,周啟深已經(jīng)拉開車門。趙西音遲疑半秒,他又喊她:“上車。”
車內(nèi)有淡淡的真皮膻,還有一點余香。這個香水趙西音太熟悉,那時候還吐槽過名字取得詭異,“冥府之路”四個字念出來就不吉利。
周啟深正洗完澡,頭發(fā)絲滴著水,腰間松垮垮的系著浴巾,赤腳踩地每走一步就是一個濕腳印。趙西音起了玩心,踩著他的腳印比劃大小,“周哥,你的腳真大,一個半我這么大!”
白皙小巧的腳丫子晃的活靈活現(xiàn),周啟深看熱了,走過去抱住人,痞的要命,“只有這么大?”
很多事情都記不太清了,但那兩年,關于懷抱的定義,就是他身上的余香,淡淡的,很性感。
周啟深系上安全帶,熱車,說:“戴老師人冷心熱,剛才的話你也別放心上。她要真不待見你,就跟你假客氣,而不是鬧脾氣了。”
趙西音沒說話,只笑了下。
周啟深的手垂放在方向盤,好一會才問:“回來待多久?下一站想去哪個地方旅游?”
趙西音說:“不知道,再看吧,先陪陪我爸。”
說到這,她頓了下,轉(zhuǎn)頭看向他,“差點忘記說謝謝,謝謝你經(jīng)常陪他老人家解悶。”
周啟深也笑,“不謝,趙叔一直對我很好。”
這幾句聊的風輕云淡,跟普通朋友似的,周啟深忽就厭煩了這樣的粉飾太平。他不再說話,也不動車,周身都沉了下去。趙西音看窗外,這一個轉(zhuǎn)頭的動作,更像是劃出一條涇渭分明的結界。
裙擺垂罩著腿,她的手輕輕擱在腿上,手腕向內(nèi),但還是能看出手臂上那道長長的疤。
兩年了,疤痕已經(jīng)淡得只剩一層淺淺的粉,但周啟深每看一眼,都像被丟進沸水里滾了又滾。
他喉間發(fā)燙,沒忍住,終是問出口:“還疼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