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盤羅的時候,遇上了泥石流。延誤了行程,月柔整天坐在房間里不說話。我踱到后院的回廊中,欣賞雨景。雨下得不小,眼前朦朧一片。陣陣涼意撲面而來,一股泥土的腥氣。
“在看什么?”身后有人問。我沒有回頭,簡單答道:“雨。”
“在邊關,雨是很少見的。”連城霏微微一笑道:“你知道,處處大漠荒山的,平時連喝的水都成問題。”
“你們也不容易。”
“哈,謝謝。”連城霏伸個懶腰,晃晃脖子。“中原就是好。怪不得那些韃子蠻狄天天打我們呢。”
我沒說話。連城霏靠著回廊上的柱子,伸手接雨水。我想轉身走,連城霏終于忍不住道:“那位月公子呢?好久沒見了啊。”
我在心底冷笑。你看他那嬌嬌弱弱的少年模樣,其實論年齡做你爹都夠格了。“在房中休息呢。連公子有事?”
“那倒不是……該不會是水土不服吧?我剛來的時候也這樣,不過我有一些寒冰玉,等會兒差人給你送去吧。”
“有勞連公子了,我代月柔謝過了。”我笑笑,信步往回走。
“他叫月柔么……”連城霏在后面喃喃自語。
回到房間,尉遲城正端著一碗藥經(jīng)過。看見我來了,連忙站住垂首道:“少莊主。”我點點頭,問道:“這是給誰的?”
“回少莊主,這是給月公子的。”
“他又怎么了?”
“不知道。屬下熬了一點提神健胃的湯藥。”
我沒說話,尉遲城端著藥走進月柔的房間。
“城管家,真是辛苦你了。”月柔輕輕的聲音傳來。
“這是屬下份內的事情。公子快喝了吧。”
“雷煥他知道么?千萬不能讓他知道啊,要不然他生氣了,嫌我煩,就不讓我跟著去了。”月柔提起我的名字的時候總是有點怯怯的。
“公子想多了。少莊主不是那樣的人。”尉遲城安慰人的時候也是一板一眼的。
“嗯。我知道,他是個好孩子,一直都是。”
正說著,對面回廊走來兩撥人,走路的姿勢僵硬,一看便知是軍隊里的。
“尉遲公子,我家公子要小人將這寒冰玉送來,說是這東西雖不是什么靈丹妙藥,卻也是祛邪寧神的良藥。水土不服的人服下了,要舒服許多。”
“有勞了,替我謝謝你家公子。”我接過盤子,目送那幫人離去。寒冰玉,我瞧了瞧那盒子里晶瑩潔白的藥丸,心道:“你當真不是什么靈丹妙藥么?”屋里月柔聽見動靜,連忙叫道:“是雷煥在外面么?快進來,外面潮氣太重。”我端著盤子進去,面無表情:“謝謝,我知道。”你是要讓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個瘸子么。月柔輕輕嘆了口氣。我推開門,月柔倚在床邊,一把青絲烏發(fā)斜披在肩膀上,眉眼都是柔柔的。尉遲城行禮,退了出去。
“不要逞強,怎么跟你爹一樣。倒過來還不是自己難受么。”他拉著我在床邊坐下,白皙的雙手緩緩地按壓我的左膝,手上溫熱的氣息刺激了我一下。“身上怎么總是這么涼?”他皺皺眉,手上的動作沒有停。“其實我知道,你是一個很孝順的兒子。別人不著急,你能不急么?就是你總是陰著個臉,沒人能看明白你的心思而已。也難怪你了,瞧你爹那張臉,幾時有過表情了?”月柔輕笑了一下:“有心事就說說看,自己悶著總不是辦法。昨天是不是沒睡好?下眼圈都青了。”說著抬手要撫摸我的臉。
我突然站起來,狼狽不堪地看著窗外。再下去我會崩潰的。月柔身上總是有股溫馨的氣息,無論是什么飛扇公子還是什么冷絕醫(yī)邪,統(tǒng)統(tǒng)成了可笑的笑話,一觸即滅。
“雷煥?怎么了?”月柔不解,“你等一下,我有東西……”
“桌上是連城霏公子給你送來的寒冰玉,你吃了它,會舒服一些。我還有些事,先回房了。”不等他回答,幾步走到門前,努力控制著自己不搶出門去。
為什么,為什么,問什么!娘,兒子該怎么辦?我栽倒在床上,看著自己的雙手。狠不下心,心里隱隱在痛,鈍鈍地在痛,娘,兒子這是怎么了?
不知哪里的稚子用清脆的聲音在念,
卅載綈袍檢尚存,領襟雖破卻余溫.
重縫不忍輕移拆,上有慈母舊線痕。
我突然吼出聲:“別念了!別念了!都給我閉嘴!”
沒人回答我。左膝突然一軟,整個人頹然跌坐在地上。慈母舊線痕,我卻只有一張泛著黃的畫而已!我用后背裝向床沿,整張床蹬蹬作響。疼痛總是讓人清醒,我喉中一甜,一股血沫破口而出。
我呆了。
雖然早就知道會有這么一天,卻沒想到會這么早。我抹抹嘴,指尖的猩紅刺痛了我的眼睛。昨天晚上,我剛剛年及弱冠。當年那方士說我出生在子夜,必定是多福多壽,前途無量。可是,我沒有時間了。那本來也是以命補命的法子,用我的命,補靜又的命。靜又的血脈愈加強健,我的氣血卻在節(jié)節(jié)衰退。等到亂雪紛飛,藍蓮盛開,最后一次幫靜又理氣調息之后,我的作用,也就完成了。
“你確定你不會后悔?”
“不會。只要能讓我變得強,不就是少活幾十年么。”
“你啊。”
沒時間了。我默默地把手擦干凈,把地板擦干凈,換了一件衣服。起碼現(xiàn)在,我是尉遲雷煥。這就很好。
“少莊主,月公子請你去用早點。”尉遲城在外面說。我壓低聲音應了一句:“我在運功,你把早點給我端來吧。”
尉遲城疑遲了一下,道:“是。”
一會兒,門外響起了敲門聲。“雷煥,你別生氣啊,千萬別生氣啊,我知道其實,其實你一直都不喜歡我……”是月柔,聲音發(fā)抖。“以后我一定注意,所以,這碗壽面你吃了它可以么?求你了,這是我做的,那個,我放在門邊了啊,你,你一定要吃呀,我這就離開……”
一溜小跑。我打開門,門外當真放了一個碗,滿滿一碗的壽面。做工很精巧,還是我最愛吃的牛肉面。
中原的習俗。孩子生辰,要吃一碗娘親做得長壽面。我坐在桌前,看著碗發(fā)呆。看著看著,臉上一癢。
那年余嬤嬤拉開我的被角,輕輕問,哭什么。
我問我自己,你,哭什么。
“少莊主,前面的人回來報,盤羅的路暫時通不了了,我們可以繞道阜城。”
“知道了,通知下面,收拾一下,上路。”
走的時候,不見了月柔。連城霏那邊似乎也得到了消息,也要繞道阜城。他和我客套半天,一雙眼睛明明白白地四下尋著月柔。我也等得有些不耐,于是催道:“城管家,月公子呢?還不快請?”尉遲城道:“屬下剛剛見著月公子往您房間去了。”正說著,月柔低著頭從客棧里面出來,鼻梁微微抽動,眼睛紅腫紅腫。我沒管太多,牽過若翼,翻身上馬。這幾天氣血不暢,坐馬車坐得煩悶至極。通身雪白的若翼見著我很高興,不停地刨著地。我喝道:“城管家?準備好了么?”尉遲城扶著月柔上了馬車,放下簾子,回道:“準備妥當了。”我催動馬蹄,躍身而去。
這一路上,有點寂寞。若是我沒料錯,找茬的,應該已經(jīng)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