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shù)日之后，一個普通的冬日，鄴城驃騎將軍府，袁紹正在跟他麾下的幕僚們商議著日常政務(wù)。
    討論內(nèi)容無非是軍備和整頓財賦這些議題。與會的沮授田豐、郭圖審配等人，照例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辯得非常熱鬧。
    便在此時，今天沒來參加會議的許攸，忽然提出拜見，袁紹也很客氣，姿態(tài)上非常禮賢下士，讓人立刻快請。
    袁紹和顏悅色地請教：“子遠這幾日可是奔忙不易，聽說是去下面郡縣了解情況了？正好，你也說說劉備那個租庸調(diào)輸?shù)母母铮覀冊撊绾谓梃b、借鑒到什么程度。大伙兒各持己見，一時委決不下。”
    原來，許攸如今在袁紹陣營內(nèi)的謀士地位，已經(jīng)爬升到超越田豐、僅次于沮授的程度了。跟沮授的差距，也不是很明顯。
    許攸現(xiàn)在的官職，除了驃騎將軍司馬外，另掛了朝廷的護烏桓校尉。前者代表了他在袁紹麾下的幕僚級別，后者是為了便于把他的待遇提升到比兩千石，可謂是實權(quán)和待遇都不差。
    袁紹對他那么好，顯然是因為前年夏天，他通過外交斡旋逼迫曹操名義上徹底歸順袁紹、接受鴻溝為界的條款。許攸有“降曹操”的功績，自然不亞于沮授的“滅公孫瓚”之功。
    然而此刻，面對袁紹的請教，許攸卻不急著報答案。他知道，如果催促袁紹改革的話，容易得罪河北本地派的勢力，所以就算要改，也不該他許攸當出頭鳥。
    得罪人的事兒，讓別人去干好了。
    許攸只是打太極地說：“主公，征東將軍又派司馬朗為使來鄴城，如今已在館驛等候召見。屬下來之前，遇到了司馬朗，聽他提及，似乎曹操有意為主公分憂，由他在徐州試點新法。
    若是新法有益，可以推廣，也能為主公增添美譽，若是失敗，惹人唾罵，那也是他曹操執(zhí)行不力，辜負了主公的信任。”
    許攸此言一出，堂下其他原本支持袁紹做出變法改革的謀士，都頗感失望——連許攸這個外地派的謀士代表都不據(jù)理力爭，還能指望本地派支持？
    這個老滑頭！太明哲保身了！
    如前所述，劉備的租庸調(diào)輸改革，最后這個“輸”字，是減輕偏遠地區(qū)負擔的，所以最支持這個變法的就該是外地人。而冀州本地人是不愿意因此降低自己的權(quán)力、少收賦稅、減少蹭徭役夾帶私利的機會的。雖然這些利益不大，但蚊子再小也是肉嘛。
    袁紹麾下河北本地人和外來人的矛盾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歷史上許攸的家人被審配抓了，許攸就是南陽人，審配是鄴城本地的。而再后來郭圖讒言僭害張郃高覽那一次，也不難發(fā)現(xiàn)張郃高覽是河北本地將領(lǐng)，而郭圖是潁川人。
    荀彧則是一開始就看穿了袁紹重用不了外地人，一早就投曹了。好不容易有個逢紀算是許攸的南陽老鄉(xiāng)，還能跟河北派的審配交好。最后還被袁尚派去袁譚那兒當送死的人質(zhì)。
    鬧到最后肯跟曹操死戰(zhàn)到底的，都是河北本地人。
    這一切如今雖然還沒有發(fā)生，但矛盾是一直存在的，以許攸的智商怎么會不清楚？
    隨著許攸的提前崛起，袁紹手下的河北派里，除了不會做人的田豐依然是獨行俠，其他審配、辛評、辛毗、崔琰、王修（這個是青州人）都暗中以沮授馬首是瞻。
    外地的郭圖、陳琳則因為蝴蝶效應(yīng)跟了許攸。當然陳琳只是個文學之士不用怎么出謀劃策，地位比較超然。逢紀也是外地人（許攸的南陽老鄉(xiāng)），他倒是左右逢源，公事往往支持許攸派的意見，但私交依然跟審配保持友好。
    此時此刻，袁紹看許攸難得地沒反對河北派利益，也就順水推舟，關(guān)心起曹操的態(tài)度來。只聽袁紹語氣詫異地問：
    “哦？阿瞞居然這么為我著想？試點他去，辦好了為我揚名、辦砸了算他自己執(zhí)行不力？不錯，他這人越來越讓人放心了。
    子遠，你做得也不錯，前年你剛幫我降服阿瞞的時候，還有人勸我說別給阿瞞喘息之機、他定然是貌恭而心不服、茍免而不懷仁。現(xiàn)在看來，那些都是小人之心的迂腐之見了。只要阿瞞跟咱一起尊奉燕王，他一輩子也翻不上天去。”
    許攸賠笑追問：“那……主公是不是抽個時間見見司馬朗？”
    袁紹點頭：“要見，當然要見。諸位，軍需調(diào)度變革的事兒，就容后再議吧，我先聽聽阿瞞具體怎么說。來人，偏廳賜宴。”
    袁紹說著，讓內(nèi)侍先把謀士們拉到旁邊吃飯休息、置酒高會，他袁本初繼續(xù)勤政接見曹操使者。
    因為有許攸引薦幫襯，司馬朗這次的使命自然也沒多大難點，不到半個時辰，就讓袁紹對他那個小老弟的恭敬態(tài)度很是滿意。
    ……
    許攸帶著司馬朗跟袁紹會談許久，袁紹基本上把曹操的訴求也都處理了，正要最終決策，忽然驃騎將軍府外又是一陣喧嘩驚呼，連帶著街上都歡聲如雷，讓袁紹不由詫異，停下了手頭的活兒。
    “如此喧嘩，何事所致？”袁紹眉頭一皺，心中不快。
    幸好，府上的侍從反應(yīng)很快，值守護衛(wèi)也立刻有人入內(nèi)通報，給袁紹傳遞了一個好消息：
    “稟驃騎將軍！是鎮(zhèn)北將軍、并州防御使呂布送來的捷報。十二日前，呂將軍趁鮮卑為張飛、呼廚泉等所迫，遠遁疲敝，諸部混雜不明。
    呂將軍率一萬五千并州精騎、若干雜軍，以張遼、魏越、成廉為副。由太原郡北上，詐扮鮮卑騎兵潛行。張遼以五千精騎出平型口，截殺步度根。
    呂布與魏越成廉領(lǐng)一萬主力，趁張遼斬殺步度根、盛樂城內(nèi)拓跋力微震撼、傾巢而出尋張遼報仇時，偷襲盛樂得手，焚毀鮮卑王庭。拓跋力微察覺后，見士氣已墮，王庭已焚，不愿與呂布決死，已率其余諸部暫時北退，遠離長城。”
    袁紹許攸又驚又喜，袁紹連忙追問：“張遼？他似乎只是呂布帳下一都尉，居然能以五千精騎斬殺步度根？如何做到的？”
    這個問題比較細節(jié)，信使口頭自然無法回答，就拿出呂布的戰(zhàn)報呈上，袁紹自己細看，才明白其中原委。
    原來，步度根雖然號稱還有近三萬之眾，算上他哥扶羅韓的部落的話，一共有四萬多。但他倆的根據(jù)地原先并不在盛樂周邊、并州以北。
    他們是被馬超打敗后，又被呼廚泉追擊、張飛堵截，停停走走拖家?guī)Э诤蟪妨艘粋€多月，不得不到盛樂附近投奔拓跋力微，以求報團取暖。
    所以步度根的部隊已經(jīng)是三次戰(zhàn)敗轉(zhuǎn)移，遇到張遼時已經(jīng)是非常疲憊的狀態(tài)了，一路上武器裝備的損失也沒有得到補充，三萬人很多人都沒武器了。
    拓跋力微也防著步度根，不許步度根的人馬靠近盛樂王庭，要求他們在盛樂西南方二百里外的黃河最東北點的拐角處、就停下扎營，幫盛樂王庭阻擋可能出現(xiàn)的張飛北上襲擊。
    所以，在呂布攻打鮮卑之前，步度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的西南方向，就怕張飛沿著黃河打過來。而完全沒有想到自己的東南方向、并州一帶也會遇到襲擊。
    畢竟如今在明面上看，劉備和袁紹是天下的兩大主要潛在競爭者，也沒人會想到袁紹跟劉備聯(lián)手。
    偏偏呂布這人智力雖然不怎么高，但那只是漢人之間的陰謀詭計不太行，呂布的戰(zhàn)場直覺和統(tǒng)帥調(diào)度能力還是很不錯的。張遼這方面也頗為擅長。
    他們是在知道鮮卑人情況虛實、內(nèi)部矛盾的情況下，有的放矢準備充分發(fā)起的偷襲。張遼的部隊假扮了鮮卑人的衣甲旗號，晝伏夜出三日，從平型口出關(guān)后插到步度根的東邊，也就是步度根和盛樂王庭之間，從這個方向?qū)Σ蕉雀l(fā)起了偷襲。
    而張遼之所以能晝伏夜行偷襲成功，倒也跟袁紹軍今年的一個外貿(mào)舉措有關(guān)——雖然劉備軍在今年入秋之前，把大部分的棉花產(chǎn)能和棉布產(chǎn)能，都花在了供應(yīng)馬超、張飛、呼廚泉上，確保他們的部隊有棉襖穿。
    但進入九月份之后，其實馬超張飛需要的棉襖都已經(jīng)供應(yīng)到前線了。劉備軍也要回本，也要利潤，也不能完全阻斷民間商貿(mào)，加上確實有一部分管不住的私商，所以袁紹軍從九月份開始也近水樓臺得到了一部分棉布棉花。
    當然了，袁紹也是花了高價的，賣了不少牛皮牛筋給劉備陣營的商人，也都是拿戰(zhàn)略物資互易。畢竟諸葛亮發(fā)明的紡織機械需要大量的牛筋來提供飛梭的彈簧構(gòu)件，要是生產(chǎn)出棉布不賣不換取擴大生產(chǎn)的設(shè)備原料，對劉備陣營也不利。
    袁紹得到棉布棉花之后，倒也慷慨，優(yōu)先就供給了在苦寒地帶作戰(zhàn)的并州呂布。所以盡管到呂布出戰(zhàn)的時候，呂布軍只有不到五千套棉襖，但也都擠出來給張遼這一路奇襲部隊裝備了。
    這樣張遼的軍隊才不至于在農(nóng)歷十一月的山西北部冬夜里凍死，也就完成了堪比李靖雪夜襲陰山一樣的潛伏奔襲壯舉。在步度根完全沒想到后方會出現(xiàn)漢人騎兵的情況下，一刀背刺捅在步度根的后腰子上。
    那一戰(zhàn)張遼偷襲斬殺了步度根，然后趁著步度根部大亂，追殺斬首鮮卑騎兵數(shù)千級、殺傷驅(qū)散俘虜無算，戰(zhàn)后繳獲馬匹一萬多。
    沒想到這一世的張遼已經(jīng)沒機會跟蹋頓作戰(zhàn)——畢竟蹋頓已經(jīng)歸順袁紹，是袁紹這邊的人了——但張遼卻機緣巧合斬了步度根，變相完成了“斬殺一個游牧蠻王酋長”的成就，雖然含金量可能低一點兒。步度根的人頭肯定是不如蹋頓值錢的，只有拓跋力微才會比蹋頓值錢。
    而盛樂的拓跋力微，是在步度根潰散后的一天半，才緊急得到消息的，然后他就帶著盛樂城內(nèi)的大部分兵力想去報仇立威，把張遼干掉，以維持鮮卑王庭的威望。
    結(jié)果，拓跋力微追出去之后，就被果斷回撤的張遼放了風箏、還離盛樂賊巢越來越遠。被呂布瞅準機會，從雁門關(guān)北上，破了盛樂王庭。殺了巨量的鮮卑老弱婦孺、留守王庭的非戰(zhàn)斗人員，瘋狂劫掠了一把后把盛樂燒了——
    之所以呂布輕松得手了，也跟盛樂的城防太差有關(guān)，因為鮮卑人設(shè)置穩(wěn)定的王庭，那還是二十多年前鮮卑大人檀石槐正式統(tǒng)一鮮卑之后的事兒了，鮮卑人壓根就沒有筑城的習慣。
    盛樂的王庭，用的還是西漢時候的簡陋土圍子，防御非常弱。平時都是靠鮮卑有數(shù)萬大軍駐扎才確保安全的，不是靠城防設(shè)施。
    （注：云中郡是秦漢時候就有的，但大同城不是。秦和西漢的云中郡郡治在現(xiàn)在內(nèi)蒙的托克托縣。大同成為云中治所要到南北朝后期的北周了。當然之前在北魏的時候，已經(jīng)由盛樂王庭變成了北魏國都）
    呂布這一戰(zhàn)，屠殺了四萬多鮮卑非戰(zhàn)斗人口，搶了兩萬多匹馬、十幾萬頭其他牲口，還有鮮卑人積攢在王庭的很多錢財。當然牲口并沒能全部驅(qū)趕入關(guān)，因為他時間不夠。
    呂布的一萬人攻破盛樂就死傷了好幾千，拓跋力微得到后方急報、得知老巢被偷了之后，立刻放棄了追趕張遼，翻身追殺呂布。呂布兵力不足，晝夜兼程撤回關(guān)內(nèi)，丟掉了好幾萬頭來不及驅(qū)趕的牲畜，進了雁門之后才沿山死守。
    拓跋力微見到長城才望城興嘆，狂怒猛攻未果后冷靜下來，覺得盛樂王庭燒都燒了，既然又過上了四海為家的生活，犯不著寒冬臘月地跟呂布死磕。
    ……
    袁紹看完原委后，也是感慨：“奉先竟有如此大將之才，原先倒是仍然小看他了。也罷，如此大功，若不向陛下表奏升遷，確實容易讓天下人議論，有失公允。
    來人，把孔璋叫來，讓他帶書一表，向陛下表呂布為征北將軍、九原縣侯。再表張遼為護匈奴中郎將，雁門亭侯。”
    許攸在旁贊許袁紹獎懲得當，使者司馬朗也口稱盛德、贊不絕口。
    剛來的陳琳拜領(lǐng)了任務(wù)，就拿過呂布的報捷文書，重新潤色修飾，把呂布的功勛和戰(zhàn)斗的艱辛吹噓了一番。
    陳琳在一旁寫表不提，袁紹閑來無事，對許攸說道：“子遠，我看我們確實沒必要跟劉備變法了。阿瞞幫我們試點，就讓他試點好了。
    我們沒有使用新法，奔襲遠征不是依然很順利？并不存在那些鼓吹變法派所說的困難嘛。呂布張遼根本不需要新法，一樣能追襲拓跋力微、步根度深入陰山。這事兒就這么定了。”
    許攸心中總覺得這個邏輯有點不對勁，但他也不想破壞袁紹的好心情。
    “罷了，就算將來天下重亂，怕是主公一時半會兒也無力進攻劉備，讓他徐徐圖之整頓內(nèi)政吧。反正打防守戰(zhàn)都是就地籌糧，也確實不需要什么租庸調(diào)輸法。”
    許攸潛意識中，竟然已經(jīng)把袁紹定位在了防守反擊的角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