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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莊生曉夢迷蝴蝶(八)

    寧桃大腦嗡地一聲, 憤怒地漲紅了臉:“你們在做什么?!”
    “誰說妖怪不能進城了?”
    這個世界人、妖、修士生活的邊界本來就模糊,只要這妖怪不做什么傷天害理的事,默認(rèn)是不無緣無故對妖怪下手的。
    妖怪與人、修士做朋友的例子更是比比皆是。
    那名叫藺卓的少年面上厭惡之色更深:“妖怪就是妖怪!這世上妖怪都該死。”
    寧桃氣得不打一處來, 袖口卻被人猛地拽了一下。
    扭頭一看,竟然是這面攤的老板娘。
    老板娘賠著笑拉著桃桃走遠(yuǎn)了點兒, 壓低了嗓音, 輕聲道:“小姑娘, 你這是干嘛呢,何苦和他們起爭執(zhí)?”
    “這可是蜀山弟子呀。”
    “蜀山?蜀山弟子怎么了?”桃桃憋著火氣問。
    面攤的老板娘做這天南海北,迎來送往的生意做多了,看到寧桃懵懵懂懂的模樣,嘆了口氣。
    “這蜀山弟子都受那位仙華歸璘真君影響, 對妖怪沒什么好臉色呢。”
    如今,那位仙華歸璘真君常清靜, 就是這風(fēng)頭正盛的劍道宗師,無數(shù)人的偶像,故而蜀山弟子碰上妖怪時,也大多循了這位真君的態(tài)度。
    老板娘嘆息著拍了拍桃桃的手背:“要我說就別觸這霉頭了, 趕快帶著你朋友離開吧。”
    寧桃怔了一下, 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了,常清靜竟然成了這類似于妖怪界伏地魔, 修真界法海一般的存在。
    寧桃深吸了一口氣,認(rèn)真地看向老板娘。
    “謝謝你老板娘, 但是他們欺負(fù)我朋友, 我咽不下這口氣。”
    等寧桃回到攤位邊的時候,那叫藺卓的少年已然黑了臉:“這不是你們該來的地方,還不快滾——”
    滾字方落, 桃桃想都沒想,順手抄起筷筒里的筷子,一筷子打落了藺卓手中的劍!
    這一筷子抽在人手背上生疼,藺卓面色遽然大變。
    “你——”
    眨眼功夫,其余幾個觀戰(zhàn)的蜀山弟子也都變了臉色,刀劍同時出鞘,將寧桃和蛛娘牢牢圍住。
    藺卓捂著手背,唇角繃得鐵緊,臉都?xì)饩G了。
    一方面是因為疼得,一方面是因為驚的。
    藺卓做夢也沒想到這看上去平平無奇的凡人姑娘,這一筷子中暗含的氣勁竟然如此恐怖。
    寧桃扯動唇角,仰起頭冷冷一笑,又抓起筷子全都擲了出去。
    伴隨著“奪奪”的破空之聲,這些筷子已朝著藺卓胸口疾射出去。
    藺卓眉心一跳,竟然來不及拔劍格擋。
    這些筷子雖是竹子削制而成的,偏生暗含一股強勁的力道。藺卓只感到渾身上下像是被石頭狠狠砸中,疼得胸口發(fā)麻,肌膚青紫,幾欲吐血。
    藺卓面色變了幾變。
    他好歹也在蜀山弟子中小有成就,沒想到連個凡人姑娘都拿不下來,一時間,臉上立刻有點兒掛不住,改去抓寧桃的胳膊。
    掌心剛一觸碰到寧桃的肌膚,藺卓立刻察覺出不妙,有股沛然的巨力借機狠狠透過掌心,狠狠撞入體內(nèi),他半只胳膊頓時麻了透。
    藺卓反應(yīng)也快,反手一扭,丹田里氣勁暴漲,想要將這股內(nèi)勁給推回去。
    然而,這一推,氣勁卻如同泥牛入海。寧桃面色沉靜,眉毛都沒動一下。
    四目相對的一瞬間,藺卓睜大了眼。
    下一秒。
    鋪天蓋地的內(nèi)勁,連本帶利,又統(tǒng)統(tǒng)涌了回來,撞得他五臟六腑都快驟縮成了一團,痛苦地彎下了腰。
    “藺卓!!”
    “藺師兄!”
    這批蜀山弟子面色大變!
    “我沒事。”藺卓咬緊了泛白的唇,緩緩直起腰,臉上冷汗涔涔,看著寧桃的目光全變了。
    剛剛他與她內(nèi)勁相撞結(jié)果十分明了。
    他慘敗。
    這人怎么會有這么恐怖的內(nèi)勁修為,這修為簡直不是她這個年紀(jì)應(yīng)有的!這修為沒有幾百年根本拿不下來!
    藺卓還想再開口。
    突然——
    一聲鶴鳴乍響。
    周遭詭異地安靜了下來,喧鬧聲、叫賣聲全都停止了,四周的蜀山同修全都閉上了嘴,怔怔地抬眼看向了街中央。
    “真君?!”
    “師叔祖!!”
    寧桃和藺卓齊齊抬眼看去,只看到了個簡陋的青布鶴車正從街頭緩緩駛來。
    這車簡陋又狹小,看上去就像是由幾張木板拼合而成,車前擋風(fēng)的青布簾子都已經(jīng)破舊,車壁上只簡單地繪有蒼松圖案。
    但就是這簡陋到有點兒可笑的馬車,在蜀山弟子心中的地位卻是不同的。
    因為那是仙華歸璘真君,常清靜的座駕。
    仙華歸璘真君常清靜,物質(zhì)欲望極低,他這一生好像只與劍為伍,以除妖為生,除了劍和妖,就再也沒有任何事能引動他的心緒。
    這鶴車只是經(jīng)過長街,并未作停留。
    藺卓唇瓣抖了抖,原本憤怒昏聵的大腦驟然清醒,愣愣地看著這鶴車,駛過了長街,往閬邱山的方向去了,當(dāng)下也沒心思在對付寧桃和蛛娘,慌忙收了劍追了上去。
    那幾個蜀山弟子看了看寧桃,又看了看那車駕,也紛紛咬牙提步跟上。
    唯獨寧桃呆在原地,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看這些少年的表情,這是哪位大佬的車駕??
    ……
    另一邊。
    呂小鴻挺直了脊背,跪坐在蒲草團上,忐忑不安地掀起眼簾去看車?yán)锏哪腥恕?br/>     “真君,我們到了。”
    車雖然簡陋,但抬眼的那一瞬間,只覺得整個青幔鶴車都為之一亮。
    這是個極為高大俊美的男人,有八尺多高。
    男人穿著件葛布道袍,并不是蜀山弟子常穿的那黑金二色的正裝。
    他容色冷峻,眉眼修長,冷冷地垂著眼睫。
    尤為引人注目的是那一頭白發(fā),長至腰際,簡單地用道冠豎起。
    怎么看都是個漠然沉穩(wěn)的美男子,偏偏生著雙貓眼,看人的時候有種冷厲堅忍之感。
    聽到外面?zhèn)鱽淼哪且魂囼}動聲,呂小鴻驚訝地睜大了眼。
    “外面怎么這么吵?”
    “這是怎么了?”
    一雙手白皙如玉,修長似梅骨,打起車簾,波瀾不驚地朝外看了一眼,一眼就落在了街邊支起的粗陋的面攤上。
    只見幾個蜀山弟子將兩個戴著帷帽的小姑娘團團圍住。
    這兩個小姑娘,一個穿寶藍(lán)色的襦裙,一個穿鵝黃的。
    那個穿寶藍(lán)色的身影不用多看,常清靜立刻察覺到這是個妖怪,是個蜘蛛精。
    這個發(fā)現(xiàn)讓常清靜皺緊了眉頭,面無表情地沉默了一會兒。
    袖子里的手張了張,那胭脂水色的劍光輕輕一漾,旋即又化作了星星點點的桃花瓣落入了袖口。
    有蜀山弟子在的話,這個蜘蛛精犯不著他出劍,倒不如讓蜀山弟子練練手。
    就在這時,那道鵝黃的身影突然動了,動作快而利落,抄起手邊的筷子就擲了出去。
    呂小鴻嚇了一跳:“真君,要不要我下去看看。”
    常清靜掃了一眼,漠然地放下了簾子。
    “繼續(xù)走。”
    車輪轔轔,沒一會兒就拐過了長街,駛?cè)肓艘惶幷捍箝T前。
    明天閬邱大比,常清靜要親自出席,今天就暫時在這客舍里歇腳。
    這客舍修筑得也十分宏偉,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是雄踞在平原綠洲上的雄鷹,斗拱飛檐在藍(lán)的近乎透明的天空下,展翅欲飛。
    剛下了車,迎面就走來了閬邱劍派的秦長老。
    呂小鴻暗自咋舌,目光卻不是落在秦長老身上,而是落在秦長老身后的一個姑娘身上。
    那姑娘穿著件紫色的宮裝,云鬢霧鬟,修眉細(xì)眼,眼下生著一顆淚痣,容色清絕艷絕,每走一步,甚至還有落花翩翩而降。
    女人跟隨秦長老款款走來,溫順地彎腰朝常清靜行了一禮。
    “拜見真君。”
    瞠目結(jié)舌地看著眼前的女人,呂小鴻都不由紅了臉,心里砰砰直跳。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這位秦姑娘就是秦小荷了,秦長老的義女,如今修真界當(dāng)之無愧的第一美人兒。
    秦長老笑呵呵地介紹:“真君,這位是小女秦小荷。小女仰慕真君已久,這回聽說真君來了,非要親自過來看看,我攔都不住。”
    秦小荷看著常清靜,面頰飛紅,眼里也好像有流光淡淡。
    帶義女拜見外人,這其中的心思可見一斑。
    可是常清靜卻根本沒有多看她一眼,目不斜視冷冷地從她身旁擦肩而過,進了客舍。
    秦長老面色一滯,那位位秦姑娘的笑容也立刻僵在了臉上,不上不下。
    傍晚,秦小荷捧著個食盤,穿過長廊,在客舍前停下了腳步,輕輕叩響了門。
    “真君歇息了嗎?”
    是呂小鴻給她開的門,看到秦小荷站在門口,溫和地微笑,手里還端著個食盤,呂小鴻疑惑:“秦姑娘來這兒是有什么事嗎?”
    月色灑落在女人身上,月光下的秦小荷晶肌瑩骨潤,氣度嫻雅,肌膚好像都朦朧著柔和的光暈,光彩照人得有些叫人不敢直視。
    這位秦姑娘笑了一下,端起食盤:“是父親叫我來送點兒吃的。”
    “我能進去嗎?”秦小荷好奇地往里面看了一眼,禮貌地問。
    “啊??”呂小鴻猛然回過神,讓開半步,“秦姑娘請進。”
    秦小荷又揚起唇角笑了一下,拎著食盒飄然而入。
    美色惑人,眼看著秦小荷進了屋,呂小鴻又慌忙地加了半句。
    “秦姑娘!真君、真君已經(jīng)——”
    秦小荷一進屋突然怔了一瞬。
    那位仙華歸璘真君已經(jīng)睡著了。
    “真君已經(jīng)睡著了。”呂小鴻啞然地張張嘴。
    秦小荷震驚地看著眼前這一幕。
    男人身材很高大,就算是修真界也鮮少有長得這么高大的,但偏偏卻蜷縮在榻上睡。
    他緊緊皺著眉,眉頭幾乎快皺成了個“川”字,好像在夢中也不高興。頭枕在胳膊上,雪白的長發(fā)滑落頰側(cè)、淡色的唇前。
    不可否認(rèn)的是,睡夢中的這位真君多了幾分懵懂到可愛的柔和,少了幾分戾氣。
    那貓眼闔上了,像是一只酣睡的大貓。
    秦小荷呼吸猛然頓住。
    他睡得很淺,或許是屋里的動靜驚醒了常清靜,下一秒,榻上的男人動了動,眼睫一顫,緩緩掀起眼皮,睜開了眼。
    那寒星似的雙眸筆直地掃了過來!
    落在了秦小荷身上。
    被這目光掃視著,秦小荷喉口一陣狂跳,忍不住提著食盒擠出個最完美無缺的笑容來。
    “真、真君——”
    “出去。”常清靜坐直了身子,眼神肅殺,白發(fā)如流水般滑落。
    貓眼兒里爆發(fā)出令人戰(zhàn)栗的戾氣與寒意。
    “出去。”
    呂小鴻站在一邊,心臟都快提到嗓子眼了!
    秦小荷渾身一個哆嗦,一陣寒意貫穿腳掌與天靈蓋。
    但來都來了,她怎么肯這么輕易地就離開。
    秦小荷眨眨眼,眼睫半垂,露出個堪稱我見猶憐的神情,將這食盒舉起。
    “真君誤會了,我、我是來給真君送吃食的。”
    美人嗔而哀怨地看著自己,常清靜無動于衷,沉默了半晌。
    這半晌的沉默,又讓秦小荷心里燃起了點兒希望。
    卻沒想到,常清靜上下唇一碰,移開了視線。
    “呂小鴻,打出去。”
    打打打出去?!
    呂小鴻呆若木雞。
    實在想象不出來把這位秦姑娘打出去的畫面。
    但真君下了令,就算同情這位姑娘,呂小鴻還是硬著頭皮走上前。
    “秦姑娘,出去吧。”
    好心來送吃的,卻被這樣接二連三的羞辱,秦小荷終于忍無可忍,眼里冒出了點兒淚花,那些矜持和自制在這一刻統(tǒng)統(tǒng)被打破。
    “真君,真君當(dāng)真不記得我了嗎?!”
    是。
    秦小荷她,其實不是第一次見到常清靜。
    幾年前,她曾經(jīng)見過這位仙華歸璘真君一面。
    常清靜皺緊了眉,眼里是全然的陌生和疏離。
    對上這視線,秦小荷好像明白了什么,僵硬的身子一點一點放松了下來,一雙美目幾乎怨毒地死死盯著常清靜。
    “真君不記得我,那總該記得我妹子!!”
    “我那妹子!”
    女人閉上眼,眼淚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我那妹子還年輕,那么小,就被你一劍殺了!!”
    提起往事,秦小荷終于繃不住了,哭了出來。
    她那妹子是只狐妖,在她未被秦長老收養(yǎng)前,姐妹二人相依為命,她自小身體就不好,她這妹子四處為她求藥,誤入歧途,害了不少人也鑄下了不少錯。她說,她要嫁給她,嫁給小荷姊姊。
    可是,后來她被常清靜一劍擊殺。
    “她的確是錯了,可她年紀(jì)還小,為了我這才誤入歧途。”秦小荷泣不成聲,惡狠狠地抬起眼:“而你,你竟然忘了!!”
    “你就沒有心嗎?!!”
    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常清靜那冷峻清寒的面色依然沒有任何變化,就連語調(diào)也沒有任何細(xì)微的起伏。
    “呂小鴻,打出去。”
    秦小荷終于忍無可忍,凄聲尖叫起來,一邊叫一邊往后退,兩只手胡亂撲騰:“別碰我別碰我!!”
    女人淚如雨下,盯著昏黃的燈光下這道清越的身影,忽而動了動唇,大笑出聲:“是因為那只狐妖?因為蘇甜甜?”
    “因為你年少時被騙,故而惱羞成怒,從此之后便把怒氣發(fā)泄在其他妖怪身上?!”
    秦小荷一邊笑,一邊擦了擦眼角的眼淚:“大名鼎鼎的仙華歸璘真君,實際上不過是個只會遷怒于他人的懦夫!”
    然而,就算她搬出來了蘇甜甜的名字,常清靜依然沒什么觸動,或許是因為覺得吵,眉頭皺得更緊了點兒。
    秦小荷看著面前的男人,幾乎都快崩潰和絕望了。
    怎么會有這種人,這等不近人情的人,冷漠得根本不像是人,就像是一柄劍,一個死物!
    在他身上根本就沒有人應(yīng)有的感情!
    秦小荷看著看著,腦中驀然靈光一現(xiàn),鬼使神差地盯著常清靜,又笑了。
    “不是蘇甜甜……”
    “還是那個叫寧桃的……寧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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