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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莊生曉夢迷蝴蝶(十一)

    這試劍坪中的修士, 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寧桃弄懵了,旋即倒吸了一口冷氣。
    佩服這姑娘膽子恁大!
    常清靜皺緊了眉,面無表情地看著面前這頭戴鬼祟的小姑娘一會兒, 上下唇一碰,淡淡道:“站住。”
    站住才有鬼了。
    桃桃身形僵了僵, 拔步就走, 走得更快。
    常清靜抬起手, 又是一道迅疾的劍光破空而來!
    這一劍直接抽在了桃桃膝窩。
    桃桃一時不察,差點兒癱倒在地上。
    “她、留下。”常清靜疾言厲色。
    桃桃有些惱怒,抿著唇,又從地上爬起來,一聲不吭走得更快。
    下一秒, 去路被人擋了個嚴嚴實實。
    一旋身的功夫,常清靜就已經攔在了她面前, 神情難看,冷冷地盯著她,手上的劍光閃爍了兩下。
    寧桃咽了口唾沫,不自覺往后退了一步, 突然感到了一陣強烈的壓迫感和陌生感, 甚至有些恍惚。
    原來已經過了這么久了,當初那個有些單薄纖瘦的少年, 已經長成了個一米九幾的男人了。
    這撲面而來的風霜冷冽的男人氣息,幾乎讓寧桃有些無所適從。
    好、好高。
    這位肩寬腿長的大兄弟你是哪位?!!
    常清靜冷淡地往前邁出一步。
    桃桃就不自覺往后退一步, 心臟一陣狂跳。
    寧桃張張嘴, 她也不太清楚心里這莫名的恐懼是怎么來的,其實,讓常清靜認出她倒也沒什么, 總歸是他之前戀愛腦害死了她。她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該輾轉反側,寢食難安的是常清靜才對。
    看著眼前這一頭白發的常清靜,桃桃自嘲般地笑了笑,沉默了片刻,主動甕聲甕氣地認低。
    “道君見諒,我只是帶我朋友走的。”
    常清靜擰著眉看著她,眸色淡淡,并沒有多大反應。
    寧桃又努力心平氣和地低著眼繼續說下去。
    “我和我朋友來閬邱游玩,被你蜀山弟子平白無故地捉走了……”
    不等她說完,常清靜突然擰眉冷冷地打斷了她的話,嗓音毫無起伏,就像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妖都該死。”
    這話一出口,桃桃立刻又火冒三丈,揚起臉,冷冷地看著他。
    如果妖都該死,那蘇甜甜呢?蘇甜甜怎么沒死?他怎么沒殺了她寶貝的蘇甜甜?
    如今的常清靜太高了,大概一米九幾,而她大概才158,這個身高差讓桃桃有點兒絕望,好像不管怎么樣,氣勢上都先輸了一大截。
    “那蘇甜甜呢。”寧桃反唇相譏冷笑,“眾所周知,蘇甜甜也是狐妖,還曾經是道君的愛侶,蘇甜甜怎么沒死?難道道君就是如此雙重標準?”
    話音未落,圍觀眾人又被震住了。
    這根本不是膽子大,這簡直是妥妥地在找死了!!
    常清靜緊緊盯著她看了一眼,面色冷冷一變,好像有些泛青。他緩緩垂下眼睫,迅捷的、快不及眨眼的,又抽出了一道劍光!
    這一道劍光又直直抽中了寧桃的膝蓋。
    雖然并沒感覺到有多痛,但桃桃手指微微一動,憤怒地紅了臉,想打回去。
    沒想到成年后的常清靜長成了這個鬼樣子。
    怪不得整個修真界談到他,都避之不及呢,活該注定孤獨一生。
    不,倒也不對。
    至少他還有蘇甜甜不是。
    在她爬出墳墓后,狼狽躺在泥地里的時候,桃桃猛然醒悟了。
    常清靜和蘇甜甜,這不就是她以前經常看的那種虐文嗎!
    她該不會是穿書了吧?一本她沒看過的虐文,比如說什么《清冷道士俏狐貍》什么的,她就是那種穿書女配。
    常清靜看著她,眉頭輕輕攏起,可能沒想到這個凡人小姑娘這么犟。
    男人閉上眼,胸膛微微起伏,眉頭皺成了個川字,耐心終于被用盡了,握劍的手緊了緊。
    “讓開。”
    寧桃一動不動地站著,緊緊地握住了蛛娘的手,對這明顯的警告無動于衷。
    在場的其他修士紛紛都為這姑娘倒吸了口涼氣,心就差提到了嗓子眼。
    果不其然,
    又一道凜冽的劍光,破裂空氣!
    而這一次,這道胭脂色的劍光,劍尖對準的方向卻是——蛛娘的丹田。
    桃桃瞳孔驟縮,站在原地,腦子里閃過很多念頭。
    她不愿在常清靜面前動刀,那是因為她的修為,她的刀法能暴露很多。
    而眼下。
    桃桃驟然出刀!!
    足尖一點,旋身的功夫,已擋在了蛛娘面前。
    刀氣自刀尖發出,竟然將這道劍氣直直挑飛了出去。
    這刀氣與小姑娘嬌小的身軀格外不相稱,剛猛又霸道。
    將這道凜冽的劍氣挑飛后,刀氣攻勢不減,又朝那道劍氣斫了下去,在眾目睽睽之下,竟然將常清靜這劍氣寸寸擊散。
    劍氣潰散的瞬間,猶如一道白練被從中劈開,脈分線懸,更如星子落地。
    刀氣奔騰欲飛,如聚攏千峰,重若千鈞,
    上摩云霄,劈落星辰。
    試劍坪上鴉雀無聲。
    一眾修士看著眼前這一幕,不由心底發寒。
    這姑娘是誰?竟然能一刀劈開仙華歸璘真君的劍氣。
    照理說,這等年紀這般修為,修真界定有名號傳出才是。
    目睹自己這劍氣被一刀劈開,常清靜神情并沒有多少顯著的變化,依然沉穩淡然,眉眼冷冽如冰。
    不過青年只是單單站在這兒,便讓人望而生畏。
    此時,一輪紅日遙掛山巔。
    常清靜眼睫微微一顫,忽然間,一道劍氣自他指尖發出!!
    緊跟著,一道,又一道。
    劍氣縱橫,交織成綿密的巨網,將少女罩于網下。
    桃桃手中的刀是精鐵制成的,重達千鈞,運使的刀法也是一脈相承的剛猛,偏偏身形格外靈巧。
    如乳燕翻飛,閃轉騰挪間,如飛蝗流星,一點一點逼近至常清凈身前。
    眨眼的功夫,就已經交手了數個回合!
    這頭戴帷帽的姑娘,一路勢如破竹,手腕翻轉,竟然刀刀往常清靜臉上和身上招呼!!
    這一刀氣,割破了常清靜的臉頰。
    常清靜眼睫半斂,蒼白如玉的臉頰上立時多出了個小口子,血珠升騰了出來。
    這一刀割破了常清靜的衣襟。
    這姑娘的刀實在太過直白利落,沒有花哨的招式變化,就只是單純的砍、斫和劈,簡單粗暴地宛如在砍蘿卜。
    而偏偏常清靜卻也不在乎自己這容貌。
    他的攻勢一向是修真界出了名的坦坦蕩蕩不要命,就算這一刀砍花了他的臉,他也并不多費心力在護著臉上。
    沒多時的功夫,臉上和道袍上便被刀氣割出了許多細小的傷口。
    有人嗓音顫抖地開了口:“這……這這是認識?有仇?”
    有仇也不能凈往臉上招呼啊。
    眾人不由扼腕嘆息。
    這張臉顏色這么好,毀了就劃不來了!
    幾個蜀山弟子眼見這一幕,各個愣在當場。
    藺卓更覺遍體生寒,動了動唇,啞口無言,他是沒想到這姑娘竟然有跟常清靜一戰之力。
    飛雪連綿,試劍坪眾人俱都沉默地看著這場交手。
    這場交手來得迅疾,結束得也快。
    桃桃往后疾掠了數丈,氣喘吁吁地站穩。
    剛剛這一番交手的功夫,帷帽下她鬢發散落,裙角和袖口都被劍光切斷。
    桃桃覺得有些懊惱和沮喪。
    她雖然得了老頭兒百年修為,但畢竟剛復活沒多久,滿打滿算也才練了兩年的刀法,在這一點上已經輸給了練了足足幾十年劍法的常清靜。
    至于常清靜,輕敵的下場便是在這場短暫的交手過程中也沒落到什么好處,一抬手揩去了臉上的鮮血。
    察覺到再繼續下去終將不好收場。再強撐下去也沒有多大意義,正如王芝英先生同她說的。
    她總歸要面對的,逃避不能解決問題,她早晚都要面對常清靜與蘇甜甜他們。
    她必不可能逃避龜縮一輩子,或許等到她能坦然面對他們的時候,她這才真正地從她過往的傷疤中走了出來。
    桃桃咬了咬牙,豁出去了地往前踏出一步,掀開了帷帽,嘆了口氣。
    “小青椒,不,常清靜,我有話要和你說。”
    掉馬又怎么樣,反正她掉馬心虛羞愧的該是常清靜,她是因為他這戀愛腦死的,她還沒找他報仇討價呢。
    試劍坪的風呼嘯而過,剎那間,風停了,雪停了。
    在眾目睽睽之下,寧桃清楚地看到了,男人那雙冷漠堅忍的貓眼,微微睜大了點兒。
    常清靜只覺得腦子里嗡地一聲,握劍的手微微一顫,修長的手指不自覺又用上了幾分力氣。
    眼前仿佛響起了一陣悉悉索索的動靜。
    背著個的小姑娘,身上穿著滑稽的藍白色校服,窄窄的校服袖口上,星星手鏈嘩嘩作響。
    那些散落的星星,折射出五顏六色的光芒。
    小姑娘臉色紅撲撲的,用力沖他笑。
    “小青椒!!”
    這個稱呼好像從回憶深處,從幽冥中傳來。
    但是他知道,寧桃不可能回來了。
    他用無數個絕望的、頹廢的日日夜夜,知道桃桃不可能回來了。
    短暫失神之后,青年眼里的風雪又統歸于一片寂靜和肅殺,琉璃色的眼睛一片冷澈,涼意滲人。
    “這個稱呼,你從何處聽來的。”
    ……
    寧桃之于常清靜。
    卻并非單單止步于“友人”那么簡單。
    她于他而言,是少年時第一次朦朧的悸動,是初識得的心動。
    是他一直渴求的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朋友。
    他們一起經歷了無數次的冒險,更是彼此信任的默契的伙伴。
    少女好似一個絢爛文明的縮影,他能從她的身上窺見另一個文明絢爛的星芒。他敬佩她,甚至又嫉妒她。
    少年時他親手剜了她的心,他的自卑、自負、愚鈍,所有的不堪,都在她面前展露無遺。某種程度而言,寧桃之于他,無可替代。
    這幾十年來,究竟有多少人扮成寧桃的模樣他已經記不清了。這幾十年來,他見過“她”許多次,慶幸過很多次,也失望過很多次。
    他第一次看到“寧桃”的時候是在蜀山論劍臺,那是寧桃死的三年后。
    當時常清靜他正在論劍臺上練劍,少女卻突然出現在了這大雪中,他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看著少女站在論劍臺的風雪中,跳起來使勁兒朝他揮手:“小青椒——”
    他的呼吸驟然急促。
    少女臉蛋紅撲撲的,渾然未覺地笑著說:“我找你找了好久!該回家吃飯了!我今天做了昂刺魚燒萵筍!”
    可是轉瞬之間,常清靜他這才猛然發覺,這是他練劍是入了障,生出幻覺了。
    蜀山山峰竦桀,天地之間萬籟蕭蕭,唯有風雪呼嘯,空谷傳響。
    魔障如影隨形。
    他收了劍,走下了論劍臺,走進了這風雪中。
    小姑娘卻不依不饒,她愣了一下,加快腳步追了上去。
    “小青椒等等我!!”
    他走到了松館,點起了那半盞殘燈。
    她就坐在他對面,燭火落在了她發間,朦朧的微光在她眼里跳躍。小姑娘撐著下巴,聚精會神地看著他,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說這話,忽而又大笑起來,笑得幾乎直不起腰。
    從那之后,“寧桃”便會常常出現在他身側,在他練劍的時候,休憩的時候,她總會突然出現,臉蛋被蜀山的風雪凍得紅撲撲的,使勁兒搓著手呵氣跺腳。
    “好冷!!”
    他攥緊了劍的手指,握緊又張開,漸漸地放松了繃緊的脊背。
    他甚至想,有這個“影子”陪著倒也不壞。
    甘愿入障境的后果,就是修為寸步不前,劍術一落千丈。
    最終還是張浩清找到了他。
    “斂之,不要忘了我們二人之間的約定。”
    “那位寧姑娘已經死了。”
    那天,他對著松館的青燈獨坐了很久。
    她就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咋咋呼呼:“啊好無聊,好無聊好無聊。”
    是,寧桃已經死了。
    常清靜垂眸,動了動唇,握緊了這“行不得哥哥”。
    而他還有不得不去做的事,這是他與張浩清的約定,待這事做完他早晚都會親自到地底下與她道歉。
    障境中的她穿著那身藍白色的校服,可實際上,她已經很久沒穿過那套校服了。
    眼前這一切只是他入了障走不出來。
    這只是障影,并非桃桃,是他自己無意識情況下,依照回憶一點一點描摹勾畫出來的影子。
    他勾畫不出真正的她,勾畫不出她真正的活潑靈動大方堅韌。
    他對著窗一直坐了很久很久,等到霜落白發。
    孤館燈青,月華收練。
    耳畔傳來蜀山疏闊的晨鐘,一輪紅日掛上了山巔,烘起霞光萬丈。
    他終于起身,出劍,
    一聲劍鳴。
    一劍刺入了少女柔軟的胸脯。
    天光微明,熹微的晨光照在了她的臉上,好像有桃花自她胸前盛開。
    桃花如雪,翩翩落下。
    臨消散前,她睜大了眼,茫然地問:“小青椒??”
    他拔劍。
    障影消散時,是不會流血的。
    眼前只是浮現出水波紋般扭曲的光暈。
    可是,好像有鮮血順著劍刃緩緩淌下,氤濕了劍上的桃花。
    ……
    他第二次見到“寧桃”的時候,是在十年后。
    在某個秘境中。
    他隨蜀山弟子深入秘境,卻誤入了蜃龍的幻境。
    他握劍靜立,貓眼緩緩地盯緊了這虛空中并不在存在的一點。
    他又看到了她。
    蜃龍是上古神怪,這一次幻境中的寧桃,比任何時候都要逼真。
    這一次,幻境中的寧桃并未喜歡上他,并未留下要嫁給他的許愿簽。
    她選擇留在了王家庵。
    他們分道揚鑣,他繼續去尋找解藥,兩人之間偶有書信往來。
    不久之后,寧桃她嫁給了王錦輝。
    結婚的那日,幾乎整個王家庵的村民都來了。
    婚禮有些簡陋,甚至有些“上不得臺面”,一眾村民聚在一起喝酒,喝得臉紅脖子粗,大聲叫嚷著,將那些雞骨頭瓜子殼隨地亂吐。
    而寧桃則忐忑不安地坐在床上,和村里那些“媽媽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她穿著的嫁衣并非綾羅綢緞制成,袖口的金鳳凰繡工粗糙,栗色的長發挽起,鬢發間的發簪與步搖大多都是在鎮上買來的,水色粗劣,蝙蝠之類的紋樣更是直白得艷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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