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山山腳。
    日暮時分, 日薄西山,遠望蜀山,奇峰錯列, 夕陽下,雪色映照著落日的霞光, 五色紛披, 彩光綺麗。
    一隊衣著打扮不俗的修士, 正坐在山腳下的茶攤內歇腳。
    這一隊修士俱都身著杏色衣裙,正是鳳陵仙家弟子的打扮。
    為首的是個面容俊秀蒼白的青年,貂裘錦衣,看上去活脫脫一個貴氣的小公子,他目光落在不遠處的雪山上, 不知在想些什么。
    “濺雪?”
    蘇甜甜臉頰上泛著桃紅的色澤,咬著唇, 將手里的饅頭遞到了謝濺雪手上。
    “馬上就要上山了,山上冷,吃點兒饅頭墊墊肚子吧。”
    謝濺雪轉過臉來,與她目光相接, 溫和地牽起唇角笑了笑。
    “好。”
    眼神卻是清醒的。
    與外界傳言不同, 謝濺雪與蘇甜甜之間并無婚約,修真界傳言的成親也不過是鳳陵仙家另一對佳侶。
    蘇甜甜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氣, 又絞緊了手指,不安地循著謝濺雪的視線看去, 看著這遠處的雪山, 這云霧間隱隱綽綽的宮殿。
    心里像打鼓一樣,砰砰砰直響。
    馬上,馬上又要見到斂之了。
    蘇甜甜抿緊了唇, 唇瓣抖得厲害,心里翻來覆去地念叨。
    斂之斂之。
    然而不論她念上多少遍,都沖淡不了蘇甜甜她心中的絕望與希望。
    這幾十年里,她也曾自己一個人跑到蜀山門前求見常清凈,卻無緣得見常清靜一面。
    這幾十年來,常清靜就像是把她忘了一樣,渺無音訊。
    這一次,還是她央求因公前去蜀山的鳳陵弟子捎帶上她。
    想到馬上就要見到常清靜,蘇甜甜緊張得呼吸急促,臉色潮紅。不由摸上了自己袖口。
    空蕩蕩的袖口。
    她不恨他,是她騙了他,都是她的錯,這一來一往算是扯平了。
    她篤定他還愛著她。
    如果不愛她,他又怎么會因她入魔啊。
    蘇甜甜忍不住想,一邊想一邊回味著兩人之間一點一滴的過往。他只是性子高傲,還沒想通。
    這一次她回蜀山,見他的第一面定要抱住他,認錯,好好述說她有多后悔,有多愛他。
    她周圍的鳳陵弟子忍不住問:“蘇師姐,你在想什么呀,想得這么入神。”
    鳳陵師妹睜著眼睛好奇地問。
    蘇甜甜抿緊了唇,低聲說:“我在想待會兒上山之后,見到斂……見到真君要怎么做。”
    這些都是新拜入鳳陵的弟子,這一路走來,與蘇甜甜關系還算不錯,也聽蘇甜甜提起過她與常清靜之間的往事。
    當下,這鳳陵師妹面露揶揄與艷羨之色:“都到蜀山腳下了,師姐還裝模作樣說什么真君,難道不是該稱呼斂之嗎?”
    “是呀。”另一個鳳陵師妹笑嘻嘻道,“誰不知道仙華歸璘真君愛師姐愛得入骨呢。”
    這幾個鳳陵小弟子,你一言我一語的,立刻就哄得蘇甜甜紅了臉。
    那位如今的劍道宗師,仙華歸璘真君的愛意,哪里是隨便一個姑娘都能占有都能獨享的。
    “斂之”這個稱呼,與“真君”這個稱呼相比,便多出了顯而易見的親密來,也讓蘇甜甜覺得甜蜜。
    一想到常清靜,想到斂之,想到小牛鼻子。
    蘇甜甜便忍不住放緩了呼吸,目光也柔和了不少。
    她已經迫不及待去見他了。
    眼看著蘇甜甜撐著下巴怔怔出神。
    那幾個鳳陵弟子對視了一眼,又避著蘇甜甜,偷偷互相使著顏色,“嘻”地笑開了。
    說是什么愛之入骨,她們還是半信半疑的,這要是愛之入骨,至于砍了她的手?
    ……
    半夜。
    呂小鴻端著燭臺從內室走了出來,困倦地打了個哈欠,驚訝地看著屋里的常清靜。
    “道君,你還不睡嗎?”
    說實話,常清靜這屋基本上和寧桃那屋半斤對八兩。
    生活技能基本為零,要不是呂小鴻跟著收拾,這屋可能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到處都被亂七八糟的道書卷軸給堆滿了。
    常清靜就坐在這一地道書中間,葛布道袍垂落在地上,他白發束著高高的馬尾,皺著眉,貓眼專注地盯著手里的一本道書看——
    “這么晚了,道君什么時候看道書不成,偏偏在這時候看,”呂小鴻不大贊同地指責道,“眼下不是看書的時辰,道君還是去歇息吧。”
    其實和大多數蜀山弟子想象的那位高冷如冰的仙華歸璘真君不一樣,在和常清靜接觸之后,呂小鴻才發現,真正的常清靜真的很好接觸。
    只要你不是妖怪,常清靜真的很好說話,甚至有時候有點兒呆。
    故而,相處得時間長了,呂小鴻也能鎮定自若地管起這位仙君來。
    常清靜纖長的眼睫輕輕一顫,手上已經翻了一頁:“不是。”
    呂小鴻“啊?”了一聲,茫然:“什么不是?”
    “不是道書。”
    端著燭臺走近了,呂小鴻這才看清了常清靜手里捧著的是個什么東西。
    那一瞬間,呂小鴻徹底石化了。
    這竟然是一一一本食譜!!!!
    原來真君你半夜是在鉆研食譜嗎?誰能想到這修真界又高冷戾氣又重的真君大半夜,賢惠地在研究一本食譜?
    常清靜擰著眉,遲疑地指著食譜上的文字,不顧呂小鴻的驚恐,問道:“鹽,少許,究竟是多少?糖適量,又究竟是多少。”
    呂小鴻木然:“道君,你究竟要干什么。”
    常清靜低下眼,繼續皺著眉埋頭研究:“做糕點。”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明天接著一起玩吧。”這句話,他記住了。
    半夜,他不知為何沒有困意,干脆起身翻出一本落了灰的食譜。
    常清靜他想試著自己動手做一盒糕點帶去給寧桃,而這一次絕不能再像上次那般弄得一團亂。
    沒有人教過他要如何做菜、洗衣,如何照顧好自己,自他幼時拜入蜀山起,身邊只有劍。
    練劍練到一身汗,濕了衣服,就隨便往水里一浸,大冬天穿著半濕的衣服,凍到唇瓣發紫幾乎成了他幼時的常態。
    首先,在糕點的選擇上他就犯了難。
    食譜上這些糕點五花八門,挑的常清靜眼睛幾乎都快花了。
    那一秒,他突然想到了蒿子粑粑。
    這四個字關聯著搜魂鏡上的影像,常清靜心頭猛地一跳,好像又立刻泛起了細細密密的疼,不敢再細想,唇線抿得緊緊的,胡亂捺下了這個選項。
    之后又陸陸續續選了幾個。
    呂小鴻:“那道君最后選定的是哪個?”
    “這個。”常清靜猶豫著伸出手,在書頁上一指。
    呂小鴻湊過來一看:“唔,牛乳紅豆糕?”
    “這個好,就這個了!我覺得寧姑娘肯定會喜歡的!”
    等好不容易選定了,天邊也漸亮了,呂小鴻困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本以為常清靜選定了糕點之后,會去閉目養神一會兒,卻沒想到男人拿起食譜就往外走。
    呂小鴻又打了個哈欠,眼淚汪汪地跟上:“仙仙君,等等!你去哪兒!”
    站在廚房門口,呂小鴻眼角抽搐地看著常清靜擰著眉忙忙碌碌。
    吸取了上次的教訓,這一次常清靜對這些糕點表現得明顯更為慎重。
    呂小鴻感嘆地看著,常清靜低著眼照著食譜上的內容,動手去搓面團。
    將這些面團搓成了個一個個兔子形狀,又煞有其事地點上眼睛,放到蒸籠里去蒸。
    就這樣忙活了小半宿,等到旭日出升之時,這才提著食盒打了把傘去了松館。
    但走了一半,覺得有些不安,又麻煩呂小鴻去買了點兒如今山下小孩時興的玩具。
    將一只草編的螞蚱攏入袖口,常清靜這才撐著傘一路走到了松館前,
    然而,等走到門前時,他才發現,門戶卻是緊閉的。
    是還沒起床?
    寧桃起得一向都比較晚。
    常清靜猶豫了半晌,站在門口沒有上前敲門打擾。
    遠處,一輪朝陽自群峰中初升,紅光萬丈。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么煎熬過了,提著食盒的手指攥得緊緊的,忍不住去想等寧桃早上醒來打開門,看到他時她會作何反應?他們今天要做什么?要去玩什么?
    和寧桃在一起時,他好像不自覺地就變成了當初那個初出茅廬的小道士,變成了那個小青椒,重新將這少年時的心動一一的,全都找了回來。
    忐忑,局促又慌亂。
    常清靜沉浸在這思緒里沉浸了很久,他不懂這些感情,沒人教過他,蜀山雖然并不阻撓弟子成親成家,但講究的也是絕情斷欲,在這么個環境中長大,他非但沒看過豬肉,甚至都沒看過豬跑。
    在等候桃桃起床的這段時間里,他便蹙眉沉思,一樣一樣回憶著從前的舊事。
    他不知道他如今對桃桃是什么感情,他曾經喜歡過她。
    可是在王家庵比試書法那次,他突然明白了,她是另一個世界的姑娘,身上凝聚了另一個世界文明的縮影,在那個世界,她能學習詩文、算術、能學習別的國家的語言。
    她對許多事情都有著自己獨特的見解和看法,她耀眼又灼目,身邊總圍繞著許許多多的朋友,當初是小虎子,小柱子,再后來是何其,楚滄陵,玉真,玉瓊,她一向不缺朋友,他除了占據“她遇到的第一個異世朋友”這個身份之外,是他們之中最不起眼,最笨拙,最陰暗的。
    她說“小青椒,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可是,他這個朋友卻將用欲望玷污了她。
    他想象中她的每一根發絲,身上淡淡的牛乳味道,笑起來彎彎的眉眼,越想,少年呼吸粗重,被欲望折磨得渾身上下如同火燒。
    屋外傳來她的腳步聲,她剛洗完澡,趿拉著繡鞋在屋里跑來跑去。
    彼時,常清靜他根本不懂這是怎么回事,察覺到身下的異樣,少年繃緊了下頜,猶豫著伸手解開了自己的褲腰。
    手一觸及,便不由一個激靈。
    和對方朝夕相處了這么多年,他還是第一次發現原來對方也能如此……熱烈和激動。
    可是這讓他覺得分外羞愧,便抿著唇,使勁兒,粗暴地往下按,讓對方安分下來。
    就在這時,門口突然響起了敲門聲。
    少女清脆的嗓音從門外傳來:“小青椒!你睡了嗎?!”
    常清靜臉色煞白,顫顫巍巍地發現門是虛掩著的!!
    一門之隔。
    少女局促地站在門口,她剛洗完澡,披散著微潮的頭發,小臉被水汽蒸騰得微紅。
    一截細細的紅色肚兜帶子,濕漉漉地貼在脖頸上,腳上未著襪子,瑩潤的腳趾有些邋遢地胡亂套在繡鞋里,半個腳后跟都露了出來。
    少年眼前發黑,大腦空白,就這樣攀上了人生中這第一個高峰。
    戰栗。
    渾身如過電般得戰栗,回過神來后,常清靜如同一尾魚一般,漲紅了臉,提著褲腰慌亂地從床上一躍而起。
    一向清冽端方的嗓音中含著淡淡的慌亂和局促。
    “睡……睡了。”
    門口的桃桃:……?
    睡了還能應聲?這是什么毛病?
    將自己像攤煎餅一樣攤在床上,常清靜翻了個身,又翻回來,閉上眼,又睜開眼。
    少年正是最血氣方剛的時候,不知道為何,想著桃桃,身下便漲得難受,早上醒來又弄濕了床單。
    這次烏龍,竟然漸漸地讓他學會了怎樣去紓解自己,黑夜中,繃緊了肌肉小腹,吃力地描摹著少女的眉眼。
    然而,每每第二天看到寧桃,看到少女嘻嘻哈哈的笑,他又沉默了下來,錯開了視線。
    從未像現在這般發自內心的厭惡自己。
    他的友情摻雜了許多私心,他喜歡她,仰慕她,卻又嫉妒她,畏懼她,害怕她。
    他抓不住她。
    他以欲望玷污了他的朋友,更不敢再索求更多。
    她說他是她最好的朋友時,定然想不到,面前這個看上去冷淡端方的小道士,內心翻涌著的欲望是有多丑陋。
    被這欲|望燒身,他始終無法像小虎子他們一般坦坦蕩蕩。她身上的光芒與溫熱,落在他身上的同時,也均等地照耀著每一個人。
    其實在她身前,他從未真正抬起頭來,站起來過。
    正因為羞愧,他再也不敢往下深入地去想,就讓這一切都止步于“朋友”這個位置上便夠了。
    他從來不曾想到過,她竟然喜歡自己。
    喜歡他,想要嫁給他做新娘子。
    現在他還喜歡寧桃嗎?
    他掙扎了很久,開不了口,不敢多想。
    常清靜安靜了下來。
    不管他是否還喜歡她,停留在愧疚這一層面就夠了,她說她還愿意和他再做朋友,這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再往下深入地想,他害怕他會走火入魔,他會瘋,他害怕她和他之間再也沒有了轉圜的余地。
    常清靜等了很久,卻一直沒等到這扇門打開。
    等到日頭高懸在頭頂的時候,常清靜猛然察覺到了點兒不對勁,舉起手正欲敲門。
    然而面前這扇門,是鎖著的。
    他的手頓在了半空,收緊,又放下了。
    也就是說,寧桃一大早就出了門。
    昨天傍晚少女笑著說:“明天接著一起玩吧”那一幕還歷歷在目。
    雪花落在傘面,沙沙作響。
    握著傘柄的手在這一刻好像也凍得結了冰。
    卻在這時,身后傳來個有些怯弱和猶豫的嗓音。
    “斂……斂之,是你嗎?”
    ……
    “你們怎么來了?!”
    蜀山山腳下某處茶館內。
    茶攤很簡陋卻還算整潔,竹棚下面擺著整整齊齊的長桌長凳。
    寧桃睜大了眼,驚喜地看著面前的少年少女們。
    張瓊思無奈地笑了一下:“當然是來看你啊。”
    風吹動她頭上的紅發帶,唇角下的痣被太陽一照好像都剔透了不少。
    蛛娘牽著裙子,八只大眼睛眼淚汪汪:“桃桃,我好想你啊!!qqqqaqqqq”
    自從常清靜把寧桃帶回蜀山之后,又將張瓊思他們山腳安置了下來。
    起初,張瓊思和小揚子倒也想上山,奈何蜀山門規森嚴,連個書信都遞不上去。
    小揚子撓撓頭,伸手往后一指:“其實是那位道友我們來的。”
    寧桃循著小揚子的視線往后一看。
    日光下,站著個裹著白色貂裘的青年,青年面色蒼白,眉眼溫潤地笑起來。
    “芝桃?”
    寧桃手里的茶碗差點兒沒拿穩,猛然站起身,茶水從碗沿飛濺了出來。
    “謝道友?!!”
    謝濺雪莞爾:“好久不見。”
    寧桃都快暈了,立刻有點兒懵逼:“謝道友你怎么在這兒?”
    謝濺雪十分從容地走到桌子前坐下,點了壺茶。
    “上次在閬邱分別之后,寧姑娘你就沒了蹤跡,我想著或許是常清靜將你帶回了蜀山,我心中擔憂,這才跟著來到了這兒。”
    謝濺雪眉眼彎彎地指著張瓊思等人道:“卻沒想到正好撞見了張姑娘。等人,我便幫他們送了封信上來了。”
    這就要時間撥回今天早上了。
    今天一大早,寧桃就在松館收到了張瓊思的來信,約定在茶館見面,這才急急忙忙地偷偷下了山。
    五個人圍坐在缺了個腳的桌子前,說了會兒話,張瓊思突然嚴肅了神色:“桃桃,你想呆在蜀山嗎?不想呆在蜀山的話,謝道友會幫我們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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