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清靜一皺眉, 緩緩走到了床帳前。
    桃桃呼吸猛然一滯:“常清靜等等!!”
    常清靜抬眼注視了她一瞬:“這松館有別人的味道,或許是有刺客偷溜入了松館內(nèi)。”
    復(fù)又低下眼,拉起了床帳。
    桃桃眼睜睜地看著, 常清靜以一種毋庸置疑的態(tài)度,眉梢冷意縈繞地動手“刷”地拉開了床帳。
    伴隨著床帳被拉開, 床上的謝濺雪也暴露在了他的視線之下。
    青年被狼狽塞到了床帳里, 烏發(fā)散亂, 衣襟大開,露出光滑如玉的緊繃的胸口。
    聽聞動靜,謝濺雪瞳孔微睜抬起了眼。
    四目相觸的剎那。空氣有一瞬的凝滯。
    桃桃身形猛地一晃,立時僵在了原地。
    謝濺雪也有些尷尬,怔了怔, 復(fù)又頷首,扯出個溫和的微笑:“常道友, 許久不見了。”
    饒是做足了心理準(zhǔn)備,看到謝濺雪的那一剎那間,常清靜整個人尤是懵的。
    盡量壓抑住心底涌動的情緒,常清靜眉眼淡淡:“謝道友。”
    那雙貓眼又不經(jīng)意間掃過了面前這方不大的床榻。
    床榻上被褥凌亂, 曖昧至極。
    桃桃輕輕地“啊”了一聲, 僵在原地,臉蛋漲紅, 大腦里的彈幕瘋狂刷屏。
    這個場景,怎么, 怎么像偷情被發(fā)現(xiàn)呢。
    常清靜會不會以為, 謝濺雪是她的小情人?
    謝濺雪上回便同她解釋過他與蘇甜甜之間的婚約,這也讓桃桃松了口氣。
    就算真是小情人,她交個男朋友, 對他而言也不算什么大事吧?大概?畢竟常清靜喜歡蘇甜甜,如今把她困在這兒,根據(jù)寧桃自己的推測,完全是已經(jīng)瘋批,執(zhí)念太深。
    師尊、蜀山的同門欺騙了他,蘇甜甜欺騙了他。
    對于常清靜的身世,寧桃也算有幾分了解。在這種渴求關(guān)愛,大家都欺騙了她的情況下,常清靜很有可能把她當(dāng)成了唯一的浮木,緊緊攥著不愿放手。
    可是她并不想當(dāng)什么浮木,拯救失足的一米九男子漢大丈夫。
    就在桃桃腦子里警鈴大作,被震得雞皮疙瘩四起的時候,謝濺雪已經(jīng)漫不經(jīng)心地從床上坐起來,還能笑。
    常清靜面上冷淡,眼里更冷淡,面無表情道:“你怎么在這兒?”
    謝濺雪苦笑:“我來看看桃子。”
    謝濺雪天生便有一把好嗓音,溫潤低沉,桃子這兩個字由他說出口,偏生多了點兒說不清道不明的旖旎和繾綣。
    “桃子”這兩個字,不論如何都不該出自于謝濺雪之口。
    常清靜又是一陣沉默,他手心還攥著床帳,攥得越來越緊。
    他不是傻子,不是看不出來這兩幅碗筷意味著什么,如今又在寧桃床上看到了謝濺雪。
    他覺得背叛,卻又沒有任何立場去指責(zé)她。
    他有什么立場,朋友嗎?
    哪怕心里的惡念和戾氣蠢蠢欲動,幾乎快嫉妒他發(fā)瘋。
    常清靜喉口動了動。
    比起這個,更讓他畏懼的是,如今這還算和諧,實則單薄如蟬翼的關(guān)系被打破。
    少年時不甚在意的東西,好不容易失而復(fù)得,費盡心力地一點一點黏好。哪怕稍微輕輕一碰,就有可能在一瞬間四分五裂,分崩離析。他也不敢嘗試。
    于是,常清靜松開了攥緊了床帳的手,垂著眼粉飾太平:“此地是蜀山禁地,又是異性閨閣,還請謝道友移步。”
    謝濺雪置若罔聞地站起身,走到了桃桃面前,突然伸手拉住了桃桃的手腕,“桃子,你過來些。”
    “什么?”桃桃一時不察,竟然真被謝濺雪給拽了過去,腳下一個踉蹌,直直地撞入了青年懷中!
    鼻尖重重磕上謝濺雪的胸膛,一股若有若無的藥香味兒迎面撲來。
    桃桃緊張得一個激靈,后腰卻被人托住。
    “小心點兒。”
    謝濺雪悄悄在她耳畔傳音,嗓音有幾分嚴(yán)肅。
    “桃子,常清靜既然發(fā)現(xiàn)了你我,那你我二人再遮遮掩掩也沒什么意思了。”
    “倒不如,讓我光明正大地帶我的‘道侶’走。”
    兩人便在他面前親密無間的相擁。
    各色陰暗的情緒在胸腔中瘋狂翻涌交織,閬邱試劍坪上寧桃她向謝濺雪求救的那一幕幕還歷歷在目,常清靜緩緩閉上眼,呼吸不由急促了幾分:“請謝道友移步。”
    謝濺雪扶著小姑娘的腰身,莞爾抬眼看向常清靜:“謝道友誤會了,其實我與桃桃之間——”
    話音未落,一道劍氣倏忽自常清靜指尖發(fā)出!
    常清靜面色難看,死死地看著謝濺雪。
    好在謝濺雪眼疾手快,一偏頭的功夫,劍氣貼著臉頰擦過,否則定要轟掉半個腦袋下來。
    察覺到這一點,謝濺雪往后踉蹌了兩步,也白了臉。
    他身子骨本來就不便,此時此刻,面色慘白如紙,心神一受驚擾,不由彎下腰嗆咳連連。
    “謝道友!!”桃桃急忙上前去查看對方的傷勢,“你沒事吧?”
    確定謝濺雪無恙之后,桃桃大腦里“嗡”地一聲炸開了,偏偏在這時,常清靜又抿著唇去拽她,桃桃憤怒地反手推了他一把,罵了一句:“常清靜你又在犯什么病!”
    方從杏林堂內(nèi)回來不久,寧桃這一推,竟然推得常清靜他一個踉蹌,大腦空白,脊背重重撞上了桌角。
    泡完藥浴的身體正處于最敏感的時候,疼地常清靜皺緊了眉,眼前好像有大片大片空白鋪陳開,一時半會兒竟然說不出話來。
    動了動唇,半晌,這才固執(zhí)地喃喃道:“你不能和他在一起。”
    桃桃差點兒都被氣笑了:“我和不和謝道友在一起關(guān)你什么事?你是我什么人?你是我爹嗎?”
    桃桃氣急敗壞地深吸了一口氣,努力保持鎮(zhèn)定,看向謝濺雪:“謝道友你先離開,讓我和他說會兒話。”
    小姑娘氣得臉色發(fā)紅,但說話依然冷靜有條理:“道友方才說得話就算了吧。”
    她壓根就不喜歡謝濺雪,“道侶”什么的還是算了。
    謝濺雪靜靜地看了她一眼,小姑娘看都沒多看他一眼,眉眼冷淡。
    他眼里迅速掠過了一抹轉(zhuǎn)瞬即逝的訝然,未曾想到他這幾天來有意撩撥她,卻是半點都未撩動。
    又想到之前寧桃這顯而易見的狗腿和熱情。
    謝濺雪不禁失笑。
    小姑娘在這兒與他演戲呢。
    她被困蜀山脫身不得,好不容易有個脫身之法,只好走一步算一步,與他步步斡旋。
    半晌,謝濺雪這才道:“好,桃子我等你。”
    等謝濺雪離開后,桃桃又深吸了一口氣:“你不顧我意愿把我?guī)Щ厥裆揭簿退懔耍寘涡▲櫛O(jiān)視我也就算了。你自己和蘇甜甜的事兒還沒理清,憑什么來插手我的事。”
    “我都看到了。”常清靜面色蒼白的扶著桌角,固執(zhí)己見地喃喃道,仿佛一個臉色煞白,在渴求什么東西的孩子,“月老祠……”
    桃桃忽然安靜了下來。
    月老祠,許愿簽。
    想要嫁給小青椒,做小青椒的新娘子。
    塵封的舊事紛至沓來,所揚(yáng)起的歲月塵灰熏得桃桃眼前微酸。
    可是到了這地步,看開之后反而渾不在意了。
    他以為她會有所觸動,然而少女神情并無任何變化,她低頭像是思索了片刻,又抬起眼:“我之前是喜歡你,但現(xiàn)在不喜歡了。”
    因為憤怒,眼中晶亮,語氣冷淡得卻好像刻刀在心上用力地劃了過去。
    劃得常清靜呼吸又急促了幾分,緊緊繃緊了臉。
    “只因為我之前喜歡你,便要阻撓我正常交往嗎?”桃桃嗓音干澀,緩緩地說,“說實話,我喜歡的是當(dāng)初那個常清靜,那個小青椒,不是現(xiàn)在的你。”
    “如果是當(dāng)初那個常清靜,我或許會很開心,畢竟喜歡的人不論說什么都是有道理的。”
    “而現(xiàn)在,不喜歡的人不論說什么,我都覺得是在指手畫腳,令人生厭。”
    “常清靜,我是真的很重視我們從前的那段友情,想和你重新做朋友的,”桃桃搖搖頭,笑了起來,“不要讓我厭惡你,讓我們兩人之間連朋友都做不成了。”
    常清靜面無表情地看著她,身形微不可察地晃了晃,手心幾乎快攥出了血來。
    他錯開目光,視線落在了桌上的兔子糕點上。
    這些兔子糕點,她一個未吃,全都用來招待了謝濺雪。
    兩幅碗筷,凌亂的床榻,兩人親密無間的相擁。
    閉上眼,無數(shù)景象和畫面在眼前一一凝聚,又一一分崩離析。
    ——不喜歡的人不論說什么,我都覺得是在指手畫腳,令人生厭。
    ——不要讓我厭惡你,讓我們兩人之間連朋友都做不成了。
    常清靜想,他應(yīng)該是說些什么的,可是卻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他害怕他一開口,又將這些事弄得一團(tuán)糟。
    “你走吧。”桃桃道。
    心知自己如今說什么,不過徒增人厭惡,常清靜動了動唇,低下了眼:“……記得把藥吃了。”
    動了動,留下這么一句,他轉(zhuǎn)身離開。
    等常清靜離開之后,桃桃看了眼這一屋子的狼藉,蹲在地上收拾干凈了,又將藥丸照樣全埋在了樹下。
    她擔(dān)心會有蜀山弟子每日搜她房間,將這些丹藥深埋樹下,留著空瓶一一放于柜中,這是她對常清靜最后客氣的交代,也是兩人最后的體面。
    做完這一切,桃桃手里拿著謝濺雪交代給她的這瓶藥,又拋出通訊玉符。
    “喂,是孟玉真大哥嗎?我有件事想請你過來,嗯,對,當(dāng)面說。”
    得知這藥的確無毒之后,桃桃盯著這瓷瓶默默糾結(jié)了許久,悔得腸子都青了。
    糟糕,她不該逞一時口快懟常清靜的。
    現(xiàn)在問題來了,她要如何,將這瓶藥神不知鬼不覺地倒進(jìn)常清靜的茶水里?
    離開松館后,常清靜這面無表情,看似無動于衷的臉才有了些許崩壞,腳步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他想起來,當(dāng)初他入魔不久后,桃桃端來了一碗藥,當(dāng)時他看都沒看,發(fā)出一道劍氣,一劍擊碎了她手中的碗。
    滾燙的藥汁澆在了她肌膚上,碎瓷片貼著臉頰飛出,劃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可他看都未看她一眼。
    想到這兒,常清靜又停下了腳步,靜靜地站在一棵雪松前,雪落肩頭,他卻感到被一陣難以言喻無法言說的絕望包圍。
    傷害既已造成,傷口永遠(yuǎn)無法彌合,無法抹去。
    它永遠(yuǎn)在這兒提醒著他,哪怕他做得再多,也已經(jīng)失去了天然的競爭力。哪怕她愿意不計前嫌與他和平共處,他也已經(jīng)失去了她的信任。
    他后悔了。
    他明明可以視而不見。
    倘若時光能倒流,他定會裝作未看見謝濺雪。
    她喜歡誰,又與誰親密無間,他都能全盤接收,視而不見,只要,桃桃不再離開他,只要她還愿意給他一個機(jī)會,在心里還愿意留給他一個方寸的角落,他便能再努力爭取一些,爭取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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