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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渡河

    立春剛過,渡河鎮仍然寒風料峭,只有正午時分,太陽才肯從濃云里露小半個頭。
    許棠的鄰居蔣禾花剛上初一,那天中午一邊哭一邊來高中部食堂找她,說是用來交學費的三百塊錢被街上的小痞子搶去了。
    渡河鎮彈丸之地,被鎮上的不良分子劃分為三塊,也學古時三國“爭霸割據”,平日里三天一斗毆,五天一火并,閑暇時候就在校區附近敲竹杠。
    禾花家境困難,父親打散工,母親無業,弟弟剛滿五歲,家里還有個重病的奶奶,平日里一分錢都掰成兩半花。這三百塊錢學費,是她自己擺了一冬天的地攤辛辛苦苦攢下來的。
    許棠也為難。她家境況雖說稍微好些,但剛剛過完年,吃穿用度一花銷,家里的可以周轉的錢也都花得差不多了。還有一筆整錢,是給她上大學和弟弟蓋房子娶媳婦兒用的,輕易動不得。許棠過年收的那點壓歲錢,也早就上交充公了。
    想來,只能報警。
    去了派出所,禾花跟民警描述了那人長相,民警備了案,說是立查。兩人回去等了一周,卻是了無音訊。
    許棠便又去了一趟,結果對方只說那群小流氓四處流竄,想把錢追回來,恐怕沒那么容易,讓她們再多點耐心。
    許棠有耐心,禾花的班主任卻等不得了。除了禾花一人,全班學費都已交齊,班主任天天耳提面命,甚至在班上點名批評。禾花面皮薄,哪里受得了這個,回頭就找許棠哭訴。
    不能繼續等了,便只剩下守株待兔一條路可走。
    許棠估摸著三百塊也就是那些人打幾場臺球混幾次夜場的錢,不久之后肯定又要尋人下手。每次晚飯時間,她便端著飯盒跟禾花蹲守在學校后門巷子里頭。蹲了三四天,竟真讓她等到了。
    許棠飯盒剛揭開蓋子,就聽見遠處傳來摩托車突突突的聲音,抬頭一看,三四人在滾滾塵土中疾馳而來。
    許棠忙將蓋子重新蓋好放回塑料袋里,動作剛停,幾輛摩托已經近在眼前。禾花悄悄指著車上一人,耳語說:“就是他。”
    許棠點頭,低聲說,“按我們之前說的,往巷子里面跑,從賣冰棍的那家店里出去,繞去門口喊保安過來。”
    禾花聲音有些哆嗦,望見那三四人正從摩托上跨下來,低聲問:“許棠姐你一個人不要緊吧?”
    “快去!”許棠將禾花肩膀一拍,她立即如離弦之箭朝里奔去。
    三人剛剛下車,眼看著禾花已一溜煙跑遠了,便也不去追。禾花指的那人染著一撮紅毛,此刻挑高了眉毛笑問:“你怎么不跑?”
    許棠手心里滿是汗,抬頭望他,“我就是在等你,為什么要跑。”
    話音剛落,另外幾人頓時哄笑起來。“紅毛”笑得得意,“可惜我現在有女朋友,要不你等兩周,等我分手了,再考慮考慮你?”
    大家又是一陣哄笑。
    許棠神情嚴肅,“你拿了禾花的學費,能不能請你還給她。”
    “紅毛”愣了一下,隨即大笑起來,“ 美女,我們‘拿’來的錢,可沒有還回去的先例。”
    “禾花家里條件不好,沒這學費她上不了學。”
    “紅毛”看她一本正經地講道理,忍不住哈哈大笑,“你知道我們是干什么的嗎?”
    “知道。”
    “知道就好,要是我把錢還回去了,讓其他幫派的人聽見了,我們還怎么在渡河鎮上混?”
    “你們可以去搶其他人,禾花家里真的很困難……”
    “方舉,你跟她率裁矗閹芽從忻揮星昧爍轄糇擼
    自和“紅毛”說話起,許棠手已經悄悄伸到了校服后面,攥緊了藏在背后的水果刀——她長得瘦,校服是運動式的,又買大了一號,肥大的衣里即便是藏十斤大米都看不出,遑論小小的水果刀。
    “紅毛”哈哈笑了一聲,朝許棠走過來,“對不起了啊美女……”他手臂正要伸出,忽見眼前寒光一閃。
    “你別過來!”
    “紅毛”看清楚了她手里東西,立即啐了一口,“就憑這玩意兒,還想對付我。”說話之間迅速出手,一只手鎖住了許棠手腕,一條腿卡在她雙腿之間,將她整個釘在背后的灰墻上。
    他將許棠手腕一掰,水果刀輕輕巧巧到了他手里,鋒利的刃貼緊了許棠臉頰,他惡意地往許棠臉上吹了口氣,笑說:“真要著急,我可以跟我女朋友商量商量,別動粗嘛。”
    后面一陣邪笑,有人慫恿:“老方,趕緊的,親一口,先蓋個章,免得小美女跑了。”
    經此提醒,“紅毛”這才低頭去打量許棠。
    瘦瘦弱弱仿佛一顆豆芽菜,寬大的校服麻袋似的罩著,像沒發育似的,也看不出有沒有胸。高扎著馬尾,從圍巾里露出極小的一截脖子,看著倒是白皙。皮膚也白凈,臉頰讓寒風凍出一抹薄紅,五官雖有些單薄,卻也有股讓人保護欲頓生的可憐勁。
    “紅毛”看著,心里一動,旁邊又有人不斷攛掇,當下便將水果刀移開,一手捏住許棠下巴,便要低下頭去。
    “你別碰我!”
    她這么一吆喝,“紅毛”更要反其道而行之。形勢緊張,許棠頭往后退了寸許,額頭朝著“紅毛”鼻子重重一撞。“紅毛”“唉喲”一聲,立即伸手捂住鼻子,眼淚都要出來了。就這么一分神,水果刀便又被許棠奪回。
    這回許棠不再將水果刀對準“紅毛”,而是緊緊貼住自己頸動脈。
    “紅毛”罵了一聲,抬腳往許棠小腿骨上踢了一腳,許棠吃痛,手里水果刀貼得更緊,惡狠狠盯著“紅毛”:“把錢還給禾花!”
    其他幾人本是嘻嘻哈哈,此刻見許棠似有要拼命的架勢,也都斂了笑容。其中一人一連串的咒罵,“別給臉不要臉!”
    許棠瞪大了眼睛看著那人:“你們青龍幫幫規里可是寫明了不欺負女人孩子!”
    幾人都是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
    正笑著,忽聽見一聲咳嗽。
    許棠一愣,朝著聲音的方向看去,直到此刻才發現,不遠處還停著輛摩托,和“紅毛”他們隔著三四米的距離。
    騎摩托車的人穿件黑色夾克,此刻倚著車身,手里夾著一只煙,目光正盯著這邊。
    “紅毛”立即退后一步,訕訕一笑,打招呼道:“險哥。”其他幾人也都打起招呼。
    許棠頓時知道了這人身份,“青龍幫”老大最信任的手下周險,分管北邊這一帶。
    周險扔了煙頭,皮鞋踩上去一腳碾熄,踏著滿是塵土的地走到許棠跟前,瞥了她一眼,看向“紅毛”,臉上浮著幾分說不出用意的笑容,“方舉,你倒是越來越不挑食了。”
    “紅毛”尷尬笑了一聲。
    許棠本是挺直了腰桿,無所畏懼,此刻只被周險這么乜了一眼,頓覺寒氣從腳底順著小腿只往上冒,手也不由哆嗦起來——他目光并不嚴厲,比起“紅毛”的不懷好意,倒更像是打量陌生人的正常目光。但就是這么一瞥,卻帶著近乎刺探的深意,讓許棠心臟頓時懸了起來。
    “紅毛”打算說話,忽聽見巷口響起一陣腳步聲,他往那處看了一眼,立即說:“險哥,要不咱么走吧。”
    周險“嗯”了一聲。
    “紅毛”立即跟其他幾人跨上摩托,點上火只等隨時出發。唯獨周險還站在許棠面前緊盯著她,目光平淡卻又仿佛意味深長。
    許棠被他盯著脊背發涼,然而水果刀仍是貼著動脈沒有放松分毫。她咬緊牙關,梗著脖子與他對視。
    這樣僵持了十幾秒,腳步聲越來越近,周險鼻子里發出一聲嗤笑,看了許棠手里水果刀一眼,卻是什么都沒說,轉身大步走回去。
    周險的氣息一遠離,許棠當即失了所有力氣,全身癱軟。她放下水果刀,將背上重量都靠在灰墻上,一邊拼命喘氣一邊看著摩托車隊揚起一陣灰蒙蒙的塵土,從圍過來的保安中間撕開一道口子,在突突突的聲音中漸漸遠離了。
    幾個保安有心阻截,奈何雙腿不及雙輪,跑了幾步,看著摩托車遠了,只能作罷折回。
    蔣禾花過來拉住許棠的手,“許棠姐你有沒有事?”
    許棠搖頭,拿出飯盒,用裝飯盒的塑料袋將水果刀緊緊裹住。
    蔣禾花好奇詢問。
    許棠又搖了搖頭,“沒事,怕被老師看到了麻煩。”
    錢沒要回來,蔣禾花神情沮喪,又知無法怪許棠,只低頭一下一下踢著腳下的石子。
    許棠拍了拍她肩膀,“我回去問問我媽,你別急。以后也別去一個人找他們的麻煩,你對付不了他們,碰到了盡量繞著走。”
    蔣禾花點了點頭,又忍不住發出一聲極輕的嘆息。
    下晚自習回家之后,許棠搬了個高凳子將塑料袋藏到衣柜的最頂上。藏好以后想了想,仍覺不妥:平時許母做衛生,也會一并清掃上面的蜘蛛網。
    如此躊躇片刻,便又拿了下來。
    她在屋里尋找合適的藏匿地點,轉了一圈,不經意轉頭,望見了窗臺上的花盆。她目光定定地看了一會兒,朝窗臺走去。
    奶奶生前種了幾株杜鵑,去世之后許棠雖盡心打理,最終仍是沒能養活。枯掉的花葉她也舍不得扔掉,連同土已干裂的花盆,一起放在窗臺上,也算是種無奈的念想。
    吃晚飯的時候,許棠跟許母講起了禾花學費的事。
    弟弟許楊夾了塊糍粑,邊吃邊問:“誰搶的?”
    許棠手里筷子一頓,“周險。”
    許母立即抬頭,“哪個周險?”
    許棠扒拉著碗里的飯,低聲說:“還有哪個周險。”
    一時沉默,過了片刻許母輕嗤一聲,“有其母必有其子。”
    許棠抿了抿嘴,沒說話。
    許母又抱怨了幾句,最終從日常花銷中摳出三百塊錢來,讓許棠借給禾花。</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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