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忘忽然發(fā)現(xiàn)跟七歲的自己講道理很困難。
“我不會賣你。”他緩慢道:“其實……我是你媽媽拜托過來照顧你的親戚,按照輩分來說,我是你表哥。”
“你現(xiàn)在很安全。”
彭星望已經(jīng)好幾年沒看見過媽媽,此刻疼得眼睛都淚水蒙蒙的,還仰起頭來看他。
“真的嗎?”
姜忘內(nèi)心松了口氣,心想總算找了個像樣的說辭,語氣終于溫和一些。
“嗯,其實我長得和她很像,你仔細(xì)看看。”
彭星望思考了幾秒。
“你能給她打個電話嗎?”
姜忘面無表情:“我沒有手機(jī)。”
“招待所前臺有座機(jī)。”
“去睡覺。”
彭星望一臉失望,就差把‘你果然在騙我’寫在臉上,吸吸鼻子爬回床上裹成球,不一會兒就呼吸均勻的睡著了。
留姜忘一個人坐在床邊,拿著半卷紗布出神。
他沒想過事情會發(fā)展到這一步。
莫名其妙就把幼年版的自己拎出來,接下來也絕對不可能再把小孩還回去,只可能硬著頭皮繼續(xù)養(yǎng)。
某人至今戀愛經(jīng)驗為零,聽見小孩哭就煩,原本自暴自棄打算打光棍到老,臨走之前自己找個地方刨個坑躺下去了事還省筆棺材錢。
他看著彭星望有點煩。
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彭星望光著腳小心翼翼滑下床,瞅了眼隔壁床隆起的被子然后飛快往外跑。
三步撞到鐵一樣的八塊腹肌上。
“嘶——”
姜忘拎著袋豆?jié){油條低頭看他,陰影落了老長。
彭星望掉頭就跑,躥回被子里強(qiáng)行續(xù)睡假裝無事發(fā)生。
“起來。”男人冷冰冰道:“吃了洗個澡出門上學(xué)。”
小朋友以為自己聽錯了:“……上學(xué)?”
姜忘已經(jīng)買了件廉價t恤套上,背對著他徑自收陽臺的襯衣外套:“平時幾點放學(xué)?晚點我來接你。”
小朋友安靜了一會兒,聲音變輕很多。
“從來沒有人接我放學(xué)過。”
彭星望今年七歲,按a城這邊提前入學(xué)的習(xí)慣該上二年級才對。
但他從沒進(jìn)過幼兒園,親爹打出生起就成天泡在酒和嘔吐物里,媽媽生完沒過兩年倉促逃離外地,能活到今天全靠鄰里們的百家飯。
小孩活蹦亂跳以后沒處去,成天在街上撿垃圾撩貓逗狗,得虧今年城市文明建設(shè)抓得嚴(yán),才被居委會的阿姨們帶去小學(xué)里強(qiáng)行落實九年制義務(wù)教育。
但畢竟不是家里的親生孩子,街坊鄰居管也只能算斷斷續(xù)續(xù)的關(guān)心,太親近了別說糟蹋錢,家里人也會有意見。
小朋友還能怎么選,湊合著過唄。
姜忘沉默幾秒,把舊外套整齊疊好單手抱在懷里,領(lǐng)著彭星望往外走。
紅山小學(xué)早上七點開門,校服是齊刷刷的褐黃配黑雙條紋,遠(yuǎn)遠(yuǎn)瞧著像一群小狗蜜蜂排隊進(jìn)門。
大高個男人帶著小男孩在校門口斜對角的公交牌旁邊站了很久。
姜忘突然想起來彭星望沒有校服。
準(zhǔn)確來說,直到快畢業(yè)了才領(lǐng)了一身干凈衣服,之前都跟小叫花子一樣破破爛爛的過。
彭星望沒明白他在想什么,歪頭道:“我過去了?”
姜忘皺起眉,轉(zhuǎn)身道:“走了。”
他得先弄點錢給他買身校服。
一大一小順著街道漫無目的地步行,半晌拐進(jìn)一家體彩店里。
老舊電視還是黑白屏幕,足球節(jié)目信號不好,播一會兒閃會兒雪花,時不時被老人掄起巴掌拍好幾下。
這種地方一向是退休老人打牌閑侃的保留地,一大早開的早生意也寥寥,但里頭坐的人倒是很多。
守柜臺的老頭兒瞧見來了個社會青年還牽著個孩子,表情不算友好:“有事?”
姜忘盯著電視看,半晌道:“世界杯?”
“看球得買彩票,”老頭兒不客氣道:“沒座兒了,站著吧。”
彭星望怯生生地往街道外看,也不知道這會兒自己該不該跑。
姜忘不愛看球。
他興趣少到離譜,這些年活得自閉。
剛工作那幾年,出租屋客廳里有個投屏,合租室友周末閑著沒事就看球不說,還把早幾年的比賽翻出來反反復(fù)復(fù)的咂么。
姜忘偶爾會接對方遞的酒,那位興高采烈的侃,他在旁邊半睡半醒地喝。
偶爾球進(jìn)了,客廳暴喝一聲響到樓下都聽得見,姜忘會睡眼惺忪地抿口酒看會兒屏幕,再靠著沙發(fā)昏沉睡去。
老頭兒打定主意想趕他們走,沒想到社會青年掏出一沓票子來。
瞧著有好幾百,不知道怎么都給破成了散錢。
姜忘數(shù)了一百八遞給他。
“波蘭對厄瓜多爾,買零比二。”
老頭將信將疑看他一眼,把張張五十二十的錢都用驗鈔機(jī)刷了一遍,慢吞吞地開了張票。
旁邊有躲著老婆看球的中年男人笑起來。
“你買厄瓜多爾啊?”
“去年友誼賽波蘭三比零,年輕人,想賭冷門也別這么玩。”
“茹拉夫斯基進(jìn)攻賊他媽牛逼,”旁邊人笑著撣煙:“聽我的,滿倉波蘭不虧。”
彭星望找了個小板凳坐好,沒一會兒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兩個小時以后,男人把嶄新的五百元收進(jìn)兜里,彎腰給小朋友彈了個腦瓜崩。
“嗷!”彭星望伸手護(hù)腦袋:“疼的!”
“喝汽水嗎。”姜忘看著像在提問,手已經(jīng)把人家冰柜拉開了:“什么味兒的?”
彭星望很警覺:“我不喝。”
姜忘我行我素拿了兩瓶北冰洋。
老板一邊給他們開瓶蓋,一邊閑著沒事打探消息。
“這小孩是你兒子啊?”
“怎么可能。”姜忘嘴角一勾:“我生不出這么呆的。”
中午兩人回到學(xué)校里,去教務(wù)處校服白鞋紅領(lǐng)巾小黃帽一套買齊。
付錢的時候有同班同學(xué)認(rèn)出彭星望來,然后一臉好奇地仰脖子看姜忘。
“望仔,他是你誰啊?”
彭星望喊得又脆又亮。
“我大哥!”
姜忘莫名氣壓更低。
老師先前就在煩這孩子家里什么錢都不交的事兒,瞧見終于有人肯料理了也松一口氣,兩三下把合身衣服拿出來。
小朋友眼睛亮亮地抱著衣服,沖去洗手間換好了又沖出來,拉著姜忘衣角笑得傻乎乎。
“好看嗎!”
姜忘心想就這個泥狗子配色能好看到哪里去,瞇著眼很不情愿地點點頭。
彭星望笑容變得更加燦爛,蹦跶著就想要融入其他泥狗子色小學(xué)生里:“我去上課啦?!”
姜忘剛一抬頭,目光忽然頓住。
走廊另一頭有個熟悉的身影。
那人瘦削單薄,右手腕上帶了塊白玉,眉眼清朗似夏夜月。
時間流速像是忽然放慢,姜忘往前走了一步,像時隔二十多年終于回校看望老師的學(xué)生。
那人看見彭星望穿了新校服,笑著摸了摸小孩的頭夸他好看,牽起手帶他回班上課。
男人站在遙遠(yuǎn)的另一頭,望著他的落影如潮水般褪下臺階,怔了許久,半晌才看向自己懷里始終抱著的舊外套。
他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